想起家乡,我就想到那一望无垠的绿麦地,想到麦地旁守望我的奶奶。奶奶眼角嘴畔总蕴着笑,既有新麦的清甜,又有刚出锅的新面馒头的温暖。
娃儿,跟奶一起去地里走走吧。
某个清爽的早晨或午后,奶奶总会唤我一起下地。我也不问原因,其实十多岁的我也模糊知道原因,那是一个土里刨食一辈子的农妇在呼唤孙儿回归自然,带他去书本之外的世界看看。
奶奶走在前,我走在后,风儿悠悠,斜斜地抚摸着土坡和田埂上的细碎野花。
桂兰,又下地呀!
乡人热情地招呼。
是!去地里看看麦!
这是清明过后的某天上午,太阳柔柔地悬在半空,照着宛东平原上亮绿的麦田。
奶,这麦子咋长这么快?
看着没过奶奶膝盖的碧绿麦田,我想起它们在冬天时蜷缩在地面的谦卑状。
可不,现在正是拔节的好时候,天又好,麦子可不愁长。
拔节?啥是拔节?
拔节呀,就是长个儿!
奶奶低下头看着我,眼角蕴着笑。
麦田的外缘,一株株益母草端着一层层粉色小喇叭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摆,不远处的小路边,三五棵一点红举着红色小铃铛对着太阳歌唱。
待到六月,麦田由绿装换成金黄,我会再次和奶奶一起下地忙活收麦。收割机吞吐着黑烟,喧嚣的机械声像是丰收的欢呼。麻雀们似乎也乖了许多,停在电线杆上歪着头张望忙碌的人类。等到收割机收获完毕,它们才三五成群地在麦茬地里啄食新落的麦粒。
麻雀是新麦的第一个品尝者吗?
不是。
其实在五月灌浆期,奶奶就在月夜尝过新麦的味道。
月华如水,缓缓地流动在不太平坦的土路上。奶奶脚蹬布鞋,穿着长袖碎花衣裳,稳健地行走在月光中。奶奶熟练地借着月光轻手轻脚地翻过土坡,来到自家麦田面前。她背过双手,在麦田边缘踱来踱去,看着一株株挺拔的麦子在月光下安然睡去,抿着嘴笑了。奶奶用手掐下一株麦穗,揉出嫩绿的麦粒放进嘴里细嚼,一股青甜瞬间溢满了心神。
奶奶把麦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她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看看它们,就像在我熟睡的时候来看我,看我是不是盖好了被子。
一袋袋新麦运回了家,花猫便一改往日的慵懒,双眼在夜间闪烁着蓝幽的光,胸腔发出震颤的低鸣,喝退前来觅食的老鼠。那一粒粒饱满的麦宝宝便安详地睡着了,它们的梦呓,变成满屋的麦香和阳光味道。
麦子摊在院子里晒了又晒,扬了又扬,去尽多余的杂质,便被奶奶倒进盛满清甜井水的大水盆里。一粒粒卖宝宝欢快地涌出布袋,前呼后拥地朝水盆开进,有的漂在水面上打旋,有的一窝蜂地潜入水底。只见奶奶绾起衣袖,别好细长的发卡,拿来罩滤板凳,坐在阳光舒爽的院子里淘洗麦子,一遍又一遍。
这些淘洗干净的麦宝宝会在阳光下曝晒,之后会被再次装进布袋,一部分用作秋日的麦种,其他的,则搭乘板车一起来到磨面厂。
奶奶拉着一板车的麦子,我跟在车后使劲儿地推着。奶奶不时回头朝我笑,唤我坐回到板车上,小心累着。可我就是喜欢跟在车后面帮奶奶。
婶儿,去打面呀!
街坊热情地问候。
是!记得来我家吃新面馍!
奶奶声音洪亮,隔着大街应着。
瞅瞅你这小孙子,都知道替(帮)他奶了!
我羞红了脸,低下头只管继续使劲儿。
当一个个圆圆的新面馒头出锅,屋子里会再次升腾起麦子的香气,温暖又香甜,像是太阳,又像是奶奶的笑。
如今,奶奶垂垂暮年,似再也不能挺立在麦田间,更别说翻过土坡在夜晚听麦子生长,但奶奶的笑,奶奶的关照,却像黄土地般温热,孕育出一茬又一茬的麦子,时刻等待着她的孙儿返航。
首发于“ 中乡美文化”(微信公众号)2020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