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边,好像很远很远,月亮又在眼前,就在邻家大伯的伸向天际的杨树枝桠间。它清浅白亮,通身散发着谜一样的光,落在瓦房上,给瓦房披上一层淡爽,落在酣睡的黄狗眼前,黄狗竟幽幽醒来,挑起眼皮观望大门的方向。
故乡的夏日夜晚,是常和月亮相伴的。白日里,热浪滚滚,跳动在房顶瓦片上。孩童们焦急着、等待着,盼望着黄昏,盼望着夜晚的降临。因为,当月上杨树梢,天空上有数不完的星星,而月亮中,也有忽隐忽现的玉兔和嫦娥。临近黄昏,我便和来家做客的表弟端来大盆大盆的井水,登上平房顶给烤得滚烫的平房降温,待到夜晚,我们铺了凉席,拿了枕头薄毛毯,开始在房顶观月。
我把这夏日观月活动,叫做晒月亮。离开故乡多年,我有多久没有晒过故乡的月亮了?十年?十五年?还是更久?想到这个问题,我吓了一跳。掐指算来,我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老家了,没有待在家乡了。我甚至已经尝试把那里称作“故乡”,因为长久的不曾回去,我已经丧失了故乡最初给予我的味道。那是种什么味道呢?就像离开母亲多年的孩子,已经没了在妈妈身边时的乳臭,没了妈妈身上那温柔的雪花膏味道。想起这些,我竟独自怅然起来。没了你的气味,我又怎敢称呼你是家乡?
我多想再回到故乡,晒一晒那故乡的月亮呵!那璀璨的星河,是母亲的怀抱,我们徜徉在母亲的怀抱,目光不停地搜寻。那一颗是牵牛,那一颗是织女。那颗一闪而过的,是流星。那颗一点一点移动的星,被我们叫作“行星”(行走的星星),但看到它有规律的闪光,年长的孩子判定那是一架飞机。那时的我们都没有坐过飞机,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我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沙砾般的飞机,看它穿过星河,竟不觉得它是飞机,就是一颗行走的星星了。勤奋的丝瓜爬满了房顶的一角,它长长的触须,在夜风中招摇,它,是不是也在晒月亮?
故乡还有谁?还有我的很多亲人。奶奶,是其中我最思念的。只是现在的奶奶,已没了往日带着我在月光中行走的力量。她病痛缠身,这辈子都怕再不能健步如飞地穿行在故乡的阡陌,不能顶着月亮走路了。而我,为了生活奔波红尘,竟也难与奶奶见面,就算见,也是逢年过节的一瞬一眼罢了。这万丈红尘将我囚禁,我像孤独的困兽一般四处冲撞,而那故乡的月亮,你,在何方?
我竟鼻子发酸,有泪似要流下。
与其说是万丈红尘困住了我,倒不如说是我自己闯入了这万丈红尘。我贪恋这花花世界,我贪恋这霓虹闪烁。我选择离开故乡,穿行在人潮,穿行在追名逐利的街道上。累了,我停在异乡的路旁,抬头望月。它或是悬在树木疏朗的山巅,或是悬在这城市的标志建筑物旁。它似乎很陌生,就那样冰冷地悬在那里。它没有故乡月亮的温暖,倒让我在看它的时候,有了更多的凄凉和惆怅。身边,有陌生人走过,看我在看月,也抬头看。他是不是也是异乡客,他是不是也在思念故乡?
我是永远永远地不可能回到故乡童年的月光中去了。时间的长河漫流,携泥裹沙,我只是这横流中的一根野草,终究要淹没在里面。这也没有什么值得过分难过的,因为,至少现在,我的心中已经升起了故乡的月亮。
那个在故乡和我一起晒月亮的表弟,你现在还好吗?听说你已经娶妻生子,生活安稳平顺。虽然不相见已多年,你或许早已记不得那些过往岁月,可是我禁不住还要问上一句,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晒过的故乡月亮吗?你还记得黄昏时奶奶认真清洗过后切开的水润西瓜吗?那时的你还没看上一会月亮,便呼呼大睡,空留下我一人独自望月,就算看到流星划过使劲儿推你,你依旧撇撇嘴,转过身又睡了过去。
你不知道,那颗流星划过天际的一刹那有多神奇。像是一个说不清的小动物,刺溜儿一下便没了,让你欣喜过后难免彷徨。于是便继续瞪大眼睛,期待着下一颗的闪烁。
你问我现在如何?我想告诉你,我现在一切都好。飞速发展的时代,生活难免迷茫,我也曾在暗夜的被窝里痛哭,但宣泄之后,我总会瞪大眼睛看着无边的黑夜恢复平静。因为,我的心中总能升起故乡的月亮。
今日早上,我凌晨醒来又睡去。梦中,我见到了我的奶奶。她瘦小单薄,空空地围坐在地面上,看上去受了很大委屈,惊恐地翻起了白眼。我见不得奶奶的悲惨状,竟摇晃起她的身躯边哭边喊:奶奶,你要是觉得痛苦,就赶快走吧……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把梦境发给友人,友人安慰我说没啥问题,只不过是一场梦。我倒淡然,觉得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奶奶曾给我最坚实的依靠,我并不想让奶奶忍受病痛折磨。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煎熬。若是要走,就走吧,一切皆是上天安排。谁不是来这万丈红尘走一遭,能够在那些美好的岁月里相互陪伴,已是最好。
该来总会来,该走总会走,就像那月夜里天际的流星一样。再者说,谁又不像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呢?
首发于“东方散文杂志”(微信公众号)2020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