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瓜

窝瓜是南瓜的一种，在我的家乡还被叫作“金瓜”，或许是因为秋天成熟后通体金黄，瓜肉亦然的缘故。有时候还被叫作“变瓜”，许是根据它夏日翠绿到秋日金黄的变化来命名。而之所以被叫作窝瓜，我想是它总喜欢把头往怀里窝，故而得名的吧。方言俚语中自有它的神奇密码，我的判断难免粗浅，且让我们来认识这呆头呆脑的窝瓜吧。

二月里，窝瓜的种子被勤劳的乡亲埋在自家的墙角屋檐下，埋在菜园农田边，还有离家不远的小路旁、水塘畔、树林里……总之，只要乡间有空闲的地方，你总会看到窝瓜。四月里，窝瓜开始发芽，碧油油的叶片在暖阳徐风中舒展开来，不出几日藤蔓便抽出老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不是就记载“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

窝瓜苗欢快地生长，在夏日最热的时候，便准备开始开花结果。前一日还在一簇簇深绿的叶片中害羞的嫩绿色花苞，到了第二日便盛放开来，开成一朵明黄闪亮的大花，在夏日里对着天歌唱。开花如此之快，让你诧异它到底是在清晨绽放，还是在昨夜就迎着凉湿的露水和无边的月色展颜露笑？几日里，蜜蜂来过，蟋蟀来过，等到花败蕊卷，花儿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藤蔓间便掩映着一颗颗清爽鲜亮的窝瓜宝宝。

窝瓜的藤，就是窝瓜的手，它们沿着潮湿的土地一路摸索，翻过不远处的土坡，嗅着清风和新鲜水气，来到了水塘边。黄昏，鹅妈妈带着鹅宝宝在水塘中洗澡，不时引吭唱起夏日的歌。我和奶奶下地归来，总要路过水塘，路过水塘边的窝瓜一家。夕阳的金黄中，奶奶低头去寻找窝瓜鲜嫩翠色的藤梢，然后一个个掐掉，放到萝筐里。我不解，奶奶说，不掐掉窝瓜的藤梢，它就一直不停地往前生长，忽略怀中的宝宝。是呀，总把精力放在眼前的清风水气，哪还有更多的精力结出硕果？

掐下的窝瓜藤，奶奶亦不会浪费，在热水中焯熟，或凉拌或爆炒煮汤面，香脆爽口，都是上好的味道。而被掐了头的窝瓜藤，便有了更多营养去供养孩子。不久后，翻开窝瓜的叶子，你会看到一颗颗油绿精神的窝瓜，它们正酣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它们睡得有多沉？看看它们贴近大地一侧的雪白小脑瓜你就知道。它们的妈妈似乎为了更好地保护孩子，愣是在细长的藤蔓间生出鹅掌般肥大的叶片，可是这怎么骗得过聪明的人类和好事的夏风。天雨欲来，风儿狂走，掀动一片片高高擎起的小伞般的窝瓜叶。

风儿，你来吧！我不怕你！

别看窝瓜叶被风吹打，被雨肆虐了一晚上，到第二日，它们依旧挺直了小伞，护佑着下面的小窝瓜。

新鲜的窝瓜还是被我们摘回了家，洗净切片，搭配鲜嫩的花椒叶爆炒，味道鲜香，色泽青爽，是夏日的味道和模样。大口吃着新鲜窝瓜，开心之余我总有些感伤。我想起了那些在风中雨中坚挺的窝瓜叶，还有被我和奶奶掐回家的窝瓜头。欣慰的是，总有几株窝瓜躲过人类的眼睛，自顾自地在天际歌唱。

那是被我们遗忘了的窝瓜。它们或是在水井边沿着枣树的枝干向上伸展，或是顺着砖瓦没日没夜地攀爬，斜躺在了高高的屋脊上。它们在树木繁盛的枝叶背后窃喜，盘旋在屋顶隔着叶片偷偷看着忙于生活的人类。待到秋天来到，植物叶子枯黄落尽，乡人也忙完田中农活在院中歇脚，这些调皮小家伙便会无处可藏。

不，不是小家伙，它们分明换去了夏日的绿装，变得愈发强壮，披上了金黄衣裳。

那颗在枣树的高枝上悬着的老窝瓜，高处的风景如何，夏日清晨的朝阳是否明亮？有没有鸟雀绕着你盘旋，打量你的新鲜模样？妈妈的养分是否充足，能不能将树梢的你供养？你有没想过要下来，去倾听大地母亲的声响？我的疑问似乎有些多余，你生得虎头虎脑壮肩膀，高高的枣枝上肯定看得更高更广；鸟雀蜂蝶定是绕你盘旋，不然你怎会完成授粉，生得如此俊俏？你显然没有想要回头，因为我看到你的藤蔓紧紧地盘着枣枝向上生长，你让我钦佩你的倔强!

可是老窝瓜还是要下来，所谓叶落归根，难道还要在枝头过冬？

于是，奶奶拿来绑了镰刀的竹竿，唤我站定在枣树下。若是没接到，窝瓜粉身碎骨，就拿到邻居家喂猪；若是接到，窝瓜肚里的种子一定会变成明年田间地头数不尽的窝瓜宝宝。奶奶安慰我，让我把这高难度摘窝瓜活动当成游戏，可是我却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出走的寂寞的老窝瓜，我一定好好接住你！

奶奶一声响，锋利的镰刀在秋阳里闪出一道银光。老窝瓜头朝地迅速落下，我竟顺利地接住了它。奶奶朝我投来赞许，我也兴奋地抱紧了老窝瓜，兴冲冲地把它放在厨房的方桌上。

它确实够强壮，奶奶拿刀切老窝瓜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老窝瓜从夏日到深秋积蓄的力量。瓜肉金黄，或被奶奶混合着小米一起下锅煮，或是伴着朝天椒清炒，或是切成大块儿，和红薯放在一起蒸煮，总之，窝瓜的吃法很多很多。

奶奶说，窝瓜可以当饭，它们产量大、易成活，在荒年里，不知道救下多少人的命。后来我翻阅资料，发现窝瓜还被人叫作“饭瓜”“米瓜”，印证了奶奶的话。除此之外，窝瓜花还可以做成干菜，窝瓜茎则可以缫丝，种子亦是一味中药，有抗炎驱虫等药效，怪不得奶奶总把窝瓜子和了盐一起炒，再分开来给大家伙儿吃。

如今交通物流便利之极，想要在异乡找寻到故乡的窝瓜并不难。于是，每到菜市场，我总要去搜寻窝瓜，当看到那金黄色泽散发着强壮气息，我总眼前一亮。

我总喜欢切一块窝瓜带回家做菜吃。回去的路上，我边走边想，这块窝瓜，你是生在屋檐还是井旁？地上还是天空？是别处，还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