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因排老二,所以我唤作二爷。
我该怎么描述二爷的样貌呢?说实话十几年来我已经记不得二爷的相貌了。细长躯体上的粗布衣裳总在风中晃动,好像直接依附在肩部和腰部的骨头上,从没有和肌肤亲密过。谢了顶的头颅和面部一样呈现黑褐色,额间的皱纹似从未舒展。再看他身边叮铃咣啷的二八自行车,让人觉得他倒和他的二八自行车一个样。
我的爷爷酷爱喝酒,曾交下三个朋友,常围坐在八仙桌前喝酒猜拳,二爷就是其中之一。那时的爷爷从我的老爷子(曾祖父)那里继承了地主时期的可观田产,出手阔绰,一来二去四个酒友便在酒桌上交了心,来往愈发密切。爷爷在我两岁时因胃癌去世,此后门庭便冷落起来。唯独二爷,常在丰集(丰集,与背集相对,是家乡的集市)时骑着二八自行车来,或是拿起旱烟袋蹲在房前和父亲一起吐烟圈,或帮忙干些家务。爷爷死后,二爷很少留下吃饭,不等我们挽留,他的自行车就拐出了巷子。
印象中二爷总在秋天来。那时秋风初凉,几场秋雨过后,夏日里尘土飞扬的土路变得清爽许多。二爷远远地推着自行车进了巷子,雨后的新泥裹满了自行车的圈带,还有二爷脚上的绿色解放鞋,我在想,这二十几里路他是怎么走走停停赶来的。我远远地便盯着二爷车把上的提篮看,因为二爷每次来总要带些土特产。二爷操着烟熏嗓唤我上前,拿开铺在提篮上部的新鲜麦秸,一颗颗火红透亮的柿子映热了秋日的朝阳。往下翻,又是一层新鲜麦秸,一层火红透亮的柿子……我欣喜地看着二爷,多亏了二爷小心走路,不然这一路颠簸,柿子宝宝们怎会受得了?
我顾不得擦洗,直接拿起一颗柿子,用门牙轻轻咬开一个小口,接着便像吃奶一般使劲吸起来,顿时一股清甜爽口充满了口鼻,让你根本不想停下来。二爷咧开嘴笑了,皱纹满布的脸平展了许多,坐在板凳上继续抽旱烟。
打那以后,我心心念念着二爷的柿子。可是去了二爷家看到院子一角的柿子树后,我又有些不太想要二爷的柿子了。这棵柿子树又高又大!粗壮的主干泛着青气,让你觉得它又老又结实,满枝满树的叶子在太阳底下泛着亮光,梢头的鸟鸣听起来好远好远,清幽极了。不知怎的,学了美术之后,我总把二爷家的这棵柿子树和俄国画家笔下的橡树联想到一块儿。是它们都高大粗壮?还是都有着诉不尽的风雨沧桑?
我试着爬上这棵柿子树,可是伸出双臂都不能把它的主干合抱,孩童的我又怎能爬得上去?
于是,我开始思考二爷是怎么把这树上的柿子摘下来送给我的,那些秋天我可没少吃二爷的柿子。下部的柿子可以用绑了网兜的竹竿去够(摘),那中间乃至梢头的柿子呢?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二爷把竹竿立在树旁,伸出修长干瘦的四肢爬行在粗壮的柿树上;立定在中部的分叉间,拿起竹竿,眯起眼伸向天际的火红透亮……
二爷总喜欢和孩子亲近。一次二爷到来,脚上在集市上新买的胶鞋(胶鞋即雨靴)格外显眼,他也挺开心,为以后再走泥路就不怕弄脏脚而感到高兴。不想这引起了父亲的注意,父亲半开玩笑地要拿自己的旧胶鞋和二爷换,二爷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新鞋便去穿父亲的旧鞋,临走,还是一声不吭地拐出了巷子。
奶奶跟我说,二爷有一天要是走了,我们都要去送他。
二爷没能扛住辛劳的农活,最终累趴下了。我和奶奶赶到二爷的小院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低矮的瓦房在烈日下炙烤,还好有着那高大的柿子树遮出些阴凉。二爷躺在堂屋用麦秸编成的草席上,歪着头呻吟。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二爷了,印象中二爷虽高瘦,但脚步却硬朗,但现在,他似乎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蜷缩着,像是两条弯曲的拐棍。肋骨分明的胸腔与高高的肚子形成鲜明对比,让我觉得是另一种生命的存在。我和奶奶上前和二爷说话,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歪起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来。
二爷死了。他躺在堂屋的草席上,被众人团团围住,哭声透过房顶的青瓦,飘荡在柿子树梢上。我鼻子发酸,想要哭却哭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二爷冰冷的躯体,想着那秋日的火红柿子。
再听到二爷的消息,是几个月后。
奶奶告诉我,由于二爷所在的村子限制土葬,下葬几个月的二爷要被拉到火葬场进行火葬。这听起来真有些荒唐,不兴土葬,那下葬时为什么不加以阻拦,偏要等到尸骨未寒之际扒开逝者坟墓?奶奶道出原因:二爷一生未娶,膝下更无子。虽领养了远亲的女儿做闺女,但在乡间男权社会中,女人哪有上台面说话的份儿?许是主事的人看二爷无后,先拿二爷开刀来立功劳。奶奶说二爷被从坟中扒开后血肉模糊、腥臭熏天,骨头都从皮肉中挣脱开来。
奶奶皱着眉头向我讲述,眼神中凄惨荒凉。
十几年过去了,但在某个夜里,我的思绪还是不断被拉回到二爷家的柿子树旁。那棵柿子树是不是依然挺立,叶子是不是还泛着亮光?秋天的时候,满树的柿子还有人去摘吗,是不是一个个成熟,又啪嗒啪嗒地落了满地,任由小鸟小虫去啄吮?
我开始替二爷心疼这些满地的柿子,而二爷清瘦的身影,篮子里一层层的柿子宝宝,穿过茫茫月色,再一次进入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