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对岸有一片栗子树。
那些栗子树又高又粗,在盛夏的骄阳下,远远地隔着河便能看见在风中泛起绿浪的枝叶。栗子花开的时候,会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好像要比枣花香些,同时也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草药?像熏香?
栗子花很小,簇拥在一条条花棒上,迎着太阳发散着香气,远远看去,整棵栗子树便像在盛放姜黄色的礼花。这些栗子花在风中完成授粉,为秋日的果实做准备。栗子花开败后,一条条花棒便簌簌地掉落下来,酣睡在土地上。我们管这些花棒,叫栗捻儿。栗捻儿满地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正在放暑假。
夏日午后阳光正烈,还在午睡的我被奶奶的响动吵醒了。只见奶奶收拾起布袋来,还朝水壶里装放凉的绿豆茶。我好奇地下了床。
奶,你这是干啥?
干啥?去拣栗捻儿,你去不?
奶奶扭过头微笑着问我。我看了看院子里闪亮的太阳光,犹豫了。
栗捻儿是啥?
栗捻儿啊,是栗子的花,拣回来可以编成蚊香,熏蚊子。
栗捻儿长啥样儿?
啥样?去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鼓励我一同去体验生活,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穿上汗衫便跟奶奶出了门。
太阳真毒!刚出门我就后悔了,只是奶奶一双大脚走在前面,丝毫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去河对岸的栗子园,要走一两里地,好在乡间小路有成排的绿树庇佑,我也就不觉得为难了,没一会便进入状态,开始了拣栗捻儿之旅。
太阳悬在空中,风儿在身边悠悠地游走,掀动奶奶的碎花青色衣裳,还有布鞋摩擦地面带起的细碎黄土。奶奶脚抬起,地上的一块圆圆影子便变了样,奶奶脚着地,影子继续融成一团。路边的杨树笔挺,刷拉拉的叶子泛着白光,刚收割不久的麦茬地呈现一片亮黄色,一群群麻雀呼呼啦啦地飞到田里,一会儿又呼啦啦地朝田埂边的电线杆子飞去,电线杆像手拉手的小伙伴,电线就是它们的手。走着走着,远处一簇簇的浓绿和亮眼的白光告诉我们,小河就要到了。
娃儿,你走在前头,奶好招呼(留意、照看的意思)住你。
上了石板搭成的一米宽的桥,奶奶一直把我列为视线焦点。下桥,没走多远,便来到了栗子园。这里的栗子树真多,还很高,都是些上了岁数的栗子树。阳光透过栗子叶投射到地面上,金黄闪烁。
娃儿,可只能拣栗捻儿,不能够(够,方言,摘)人家树上的栗子。
我点头答应,这时奶奶拿出布袋,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拢到耳后,开始弯下腰拣栗捻儿。一条条栗捻儿在太阳和晚上露水的作用下变成了黑褐色,像一条条毛毛虫躺在地上,奶奶拣栗捻儿像拣田里遗落的麦穗或是花生,仔细认真,看到栗捻儿上粘上尘土,便鼓起嘴轻轻地吹去。我在一旁多是边玩边拣,一会用手去拍拍老栗树的树干,一会捡起小土块儿朝栗子叶打靶。奶奶偶尔抬头看向我,抿着嘴笑。
栗捻儿越拣越多,布袋越来越鼓。累了,奶奶便坐在栗子树边的地上,那土地干爽清洁,好像还带有大地母亲的温度。奶奶唤我喝水,我吆喝着跑回奶奶身边,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喝着。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奶奶嗔怪我。
下午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的栗捻儿活动告一段落,准备回家。我飞奔在奶奶前面,在近河的沙土地上踢耍。回过头看奶奶,夕阳似火,奶奶背着半袋栗捻儿,也背着将沉的夕阳。
栗捻儿带回家后,奶奶总要把它们在烈日下暴晒几日,再在簸箕里扬尽灰尘,这时候,便开始编栗捻儿了。奶奶的巧手上下翻动,不一会儿一个大姑娘麻花辫便出现了。
夜里,奶奶把这栗捻儿辫子挂在墙边,点上火,一股股药草香便在忽明忽暗的火星中氤氲开来,进入我甜美的梦乡……
拿栗捻儿熏蚊子,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但奶奶那背着夕阳的身影,伴着栗捻儿香气,却成为我童年的永恒,人生的永恒。
本文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