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一双大脚。
别人家的奶奶都是穿三十几码的鞋子,有的甚至三寸金莲,拄着拐棍走路。可是我奶奶的脚却要穿四十一二码的鞋子,这让我觉得我奶奶的脚不一般。于是每当看到奶奶的大脚,我就想到电视剧《大脚马皇后》里面的场景,奶奶也姓马,她不会和马皇后有什么关系吧?七八岁的我这样想着。
别看我奶奶的脚大,那走起路来可谓是步履轻快,大步流星。一双大脚蹬上自己纳的布鞋,拿起门后的䦆头,往肩头一撂,奶奶便下了地。小时候,每到天蒙蒙亮,邻居家的公鸡才叫了一声,我便能在睡梦中听到奶奶起床的声音,她穿着布鞋的大脚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用脚抚摸地面。
奶奶下地了,她总是这么勤快。等到天光大亮,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撒尿,便能看到奶奶在大门口脱下布鞋在墙边摔鞋底新粘的泥土。太阳温柔地照在奶奶清爽干练的短发上,那短发黑中间白,被朝露洇湿了,远远地好像还有露珠在上面,折射出金黄的光来。
此时的奶奶,沐浴在朝阳下的门口,阳光顺着半开的大门进了院子,也洒进我和奶奶的心房。
有一次,我给奶奶洗脚,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奶奶的脚。
那是个夏日黄昏,吃过晚饭,奶奶说要下地看看田里的包谷,让我好好看家。在学校,老师叫我们孝顺家长,于是我便想着给奶奶洗一次脚。我生火烧水,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我的笑脸。
月亮刚刚爬上房顶的时候,奶奶回来了。看到厨房灶膛奄奄一息的火星,掀开锅盖又看到蒸腾着热气的开水,奶奶抿着嘴笑了。
奶,我给你洗脚。
中!
奶奶回答干脆,招呼我慢点打水,自己则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水来了,奶奶不时抬眼看我,她的眼睛已没了年轻时的光泽水润,却散发出温暖的光,像是早晨的太阳。
奶奶脱了鞋子,一双大脚轻轻地伸进水盆,我问奶奶烫不,奶奶点头,说水温正好。
我撩起水淋在奶奶的脚面,端详起这双脚。这双脚真大,还很白,但是由于日常劳作,布满了皱纹,脚跟也有很多茧子。奇怪的是,奶奶双脚的小拇指挤到倒数第二颗脚趾的下面,只露出一点点白,而倒数第二颗脚趾则抱紧了中指,有一半叠压在中指下面。看着这些近乎变形的脚趾头,我皱起眉头。
这是咋回事?奶。
这呀,是你老外婆(奶奶的妈妈)当年给我裹小脚时留下来的。
裹小脚?
是呀,可受罪了,剜心般地疼。
那为什么你的脚还是这么大?奶。
因为裹着裹着,妇女就解放了,你奶我这双脚,也算解放了……
说着,奶奶又笑了,看着一脸疑惑的我。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奶奶的脚,脑海中想象着老外婆像狼外婆般拽起奶奶的脚,开始拿起裹脚布蹂躏奶奶……
奶奶的三个闺女中,二姑娘是嫁得最近的,去其他两个闺女家少说要半天时间,可是去二姑娘家,一刻钟便足够。于是,我便有机会和奶奶一起,去二姑家,或是帮二姑侍弄菜园子,或是干些农活。奶奶的大脚一马当先,干活儿时总抢在大伙的前面。
由于离家近,奶奶和我也很少留宿二姑家。于是,吃过晚饭,当月摇星落的时候,我和奶奶便准备回家。
二姑总是远远地送我们,奶奶不让,说统共就那一里半地,还害怕我们走没影儿了?
于是二姑便停在了路边,看着我和奶奶远去。路边,是黑绿色的菜地,各样蔬菜在月光下打着盹儿,好像要和我们告了别再睡,不远处的水塘在月光下泛出皎洁的光,映在池畔的泡桐树干上。那泡桐树笔直修长,密密的枝叶间,响起喜鹊的匝匝叫,喜鹊一家是不是也要睡觉了?
我喜欢跟在奶奶身后,可是奶奶却总让我走在前面,这样我就能时刻在她的视线内。奶奶走得快,有我在前面,她便放慢了脚步,此时,我又听到奶奶脚底沙沙的响声,安详自在,像是土地的摇篮曲。
小小的我总担心奶奶看不清夜路崴了脚,于是不停地提醒奶奶要走路中间,别不小心踏入路边的小水沟中去。奶奶一边欣慰地应着,一边轻轻地走着,走着……
月亮就在头顶,奶奶注视着前面的我,月亮,注视着我的大脚奶奶。
本文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