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故乡,怀念那里的人,怀念那里的事,怀念那里的物。故乡的人事物,散发着朴拙温暖的气息,幻化作夏日傍晚的炊烟水波,冬日清晨竹梢的飒飒,还有春日油菜小道的蜿蜒,穿透时空,将逡巡在人潮中的游子瞬间牵引,变为夜深人静时的梦呓,和永久都挥之不去的记忆。
这记忆,就是故乡的烟火。
故乡的烟火,混合在饭碗里,灶膛边,还有枣树杨树枝桠间的炊烟里。
夏日的黄昏,像一种清爽的淡淡的蜂蜜。它把暖意融融的晚霞洒向河岸的天际,又飞过河岸来,把金黄洒向塘中返回的白鹅的羽翼。它乘着清风,吹动墙角屋檐下肥硕的丝瓜,给枝蔓挠痒,于是便能听到沙沙的欢笑声。黄昏又来到奶奶的眼眸里,清光透亮。伴随着升起的袅袅炊烟,热汤面在锅里欢呼沸腾。奶奶唤我去园子里掐些荆芥来,给汤面点睛。
荆芥长得很像芝麻的幼苗,不常到乡村的人很难辨认,现代豫剧《朝阳沟》中就唱道:“我认识这块是荆芥,它不是荆芥是芝麻”。荆芥亦是《本草纲目》中的一味解表中药,但从我记事起,夏日的餐桌上总少不了荆芥,原来很多不起眼的植物有着药食同源的功效。我不知身处中原的乡亲们是从何时开始食用这香味浓烈的荆芥的,是从明朝李时珍开始,还是更为古早的年代?可是这些并不重要,奶奶和老乡们只知道夏日燠热,吃了荆芥可以解热、祛风邪,要是哪天饭桌上少了荆芥,就好比做饭忘放了盐,失魂落魄。于是,三四片叶子的清嫩荆芥苗便总能出现在热汤面的中央,成为面波汤海中的一方绿岛;荆芥还是焖面的好搭档,刚出锅的焖面冒着香气,几叶荆芥洒落,面之香软辅以荆芥之清香,食之,似登临山岗见晚风般舒爽。荆芥还常和变蛋(变蛋,中药材,河南特色地方食品,多用鸡蛋制成,与松花蛋类似)一起,成为一道下酒菜,荆芥能增强皮肤血液循环,变蛋则能醒酒,在三五好友小酌之际,食之甚好。
我在江浙的菜市场也看到过鲜亮的荆芥,不禁惊奇这家乡的美食怎么就如此风靡?听到菜店老板一口地道的家乡方言,我才恍然大悟:是家乡人把这故乡烟火记忆带来这里。原来他跟我一样,都忘不了故乡的烟火。而这荆芥竟未遭到水土不服,我分明听到本地口音的小媳妇正争论着荆芥到底是煲汤好还是凉拌好。这让我瞬间回到儿时的炊烟里,回到奶奶忙活的灶膛旁。
故乡的烟火,氤氲在夏日的河滩上,还有亲人的眼眸里。
久不见的颜姨带着表弟和六七岁的我,一同行进在去往河滩的路上。杨树时断时续,像笔挺的哨兵,守卫着小路和路上的我们。脚上的凉鞋踢踏起路上的黄土,被夏风吹起,穿过竹林,遗落在不知名的角落。河岸青草芳芳,浅浅的河水在细沙上清澈地流淌,映着傍晚前橘黄的太阳。看到水,我和表弟欢脱起来,三两下褪去衣裤,用手捧起一片片清凉,洒向对方。欢声笑语间,颜姨拿起香皂给我俩儿擦洗身子,夕阳的余晖中,有数不尽的金黄。
前年冬天外婆去世,我再次回到故乡,和颜姨重走那条通往河滩的小路。冬日的杨树干练修长,在凌厉的朔风中吹着哨。小路右侧的竹林,竹子们左推右搡,梢头的白雪,簌簌地落了满地。我和颜姨再次站在河岸边,由于采沙严重,昔日舒缓平坦的河滩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深不见底的水洞,冰冷深邃,好像把我那金黄满天的童年河滩一股脑地吸了进去。我不禁怆然,皱着眉向颜姨抱怨。颜姨则淡然,说世事无常,要有一颗平常心,有亲人在身边陪伴,不是万幸?我点头,可不是吗,亲人的陪伴,眼眸中的温暖,不也是那令人魂牵梦绕的故乡烟火。
对于故乡的记忆,便是故乡的烟火,这烟火从童年走来,从故乡走来,融汇在了血液里,融汇在了俯仰的鼻息。我情愿被故乡的烟火融化,就那样飘散在故乡的风里,直到永久的永久。
梦里,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那是春日的上午,阳光正暖,我正行进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路上。我掐起一株半开的油菜花别在耳畔,甩起双手大步地走起来。风在身周徘徊,云在头顶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