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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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的路不长，去过的地方也不多，但每行至一处，总要停下来找寻食物，或是旅程中街边的小吃店，或是常住一地的周围的各色饭馆，或是例行公事的职场宴席，可当我坐正面对面前的食物时，却总会有些黯然神伤。
这些食物或是我没见过不敢轻易下口的，或是肥油大肉让人皱眉的，或是为了吃饭之外的目的而没有滋味的，总之，每当身处这样的情境，我的思绪总会回到故乡的乡野，回到故乡散发朴素香气的炊烟里。此刻，我会拿故乡的美味佳肴和面前食物作对比，比来比去，我还是喜欢故乡的味道。
故乡的美味佳肴在哪里呢？不在鸡鸭鱼肉里，而在清风吹拂的田野乡间的青草旁。
你可知那田间迎着烈日摇摆的节节开花的芝麻的叶子，就是我口中故乡美味的第一等？
夏日里，当芝麻的节节白花朝着大地的方向褪落，一颗颗嫩绿色的长方形芝麻房子便朝着炎日继续歌唱，它的里面，是白嫩的芝麻宝宝。此时是不能下地采集芝麻叶的，因为叶片还要趁着充足的阳光给芝麻宝宝们汲取营养。等到芝麻房子和芝麻叶子呈现深绿色，芝麻就快要收成的时候，便是采摘芝麻叶的好时机。这时，我会和奶奶一起，顶着夏日的骄阳，穿行在高过头顶的芝麻地。芝麻的叶片吃足了阳光，变得肥大油亮，且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气。奶奶头裹一块洗得褪色的毛巾，走在我前面熟练地采摘着芝麻叶，透过严实的芝麻叶，我看到奶奶高大的身影，还有她头顶上那湛蓝的天空。
芝麻叶味苦，所以采摘回家后要先在热水中焯熟，再用双手团起使劲儿沥干水，继而均匀地铺在透风的簸箕里曝晒，不过几日，它们便蜷缩卷曲起来，它们的怀里面，有你不知道的甘甜。
芝麻叶可以做凉拌菜，也可以制成干芝麻叶罐头。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样吃起来难免浪费，那些奶奶顶着烈日采集，又在热水中焯了一遍又一遍，在太阳底下翻了一遍又一遍的芝麻叶，怎么说也要一点一点地吃才好。
怎么吃呢，做成芝麻叶面条是最好！
取一小把干芝麻叶，清水泡发揉尽水，葱姜蒜切末儿，喜欢吃辣再配些朝天椒。油锅刚热，葱姜蒜打头，翻炒到香气四溢烟火直冒，此刻芝麻叶下锅，轻炒几下，便有一股来自田间的清香扑鼻而来。只是这香气中依旧残留着些许苦味，但芝麻叶是万不可缺了这苦味的，这苦味是芝麻叶的标识，若是缺了，就不是真正的芝麻叶了，好比是煎药少了药引，一幅字少了笔锋一样。
有了芝麻叶的点睛，汤面便有了魂魄。香软黏稠，闻之喷香，食之亦然。一碗下肚，清香留齿，不禁又要盛上一碗。夏日的傍晚，静坐院中，吃着芝麻叶热汤面，酣畅淋漓间，我觉得比吃一大盘烤肉都要来得痛快。
奶奶跟我说，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里，老百姓吃上一口芝麻叶热汤面都是奢侈。那时家家户户都困难，能够在邻家借上半瓢白面炸上些油条便成了孩子们的春节，而不愿欠人情的奶奶甚至还带着子女们吃过芝麻的嫩秆充饥。奶奶来到芝麻地撇些嫩绿芝麻秆带回家，担心孩子们难以下咽，便在热水中焯了又焯，淋上蒜汁端到桌前，无奈地看着孩子们饥饿迷惑的眼神。爷爷则带上两块钱蹬上二八自行车到几十里地外的镇上买下两大袋红薯皮，那些富人吃剩的红薯皮被兜售，可想百姓的日子已到了何种光景。不想归途中遇到劫匪，爷爷呼喊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劫匪才念起善心留下小半袋。到家，爷爷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听了奶奶的故事，我突然更加觉得芝麻叶热汤面的美味了。
或许，这芝麻叶也是朴实农人在艰难岁月里解燃眉之急的植物，只不过在一次次的试吃、一次次的创造中发现新大陆，最终过滤保存下来。这不禁让我想起尝百草的神农氏，竟有些凄怆肃穆的敬意。
我的故乡美味榜单中，除了芝麻叶热汤面，紧随的就是藿香蒜汁捞面了，这依旧是夏日里的解暑良药，而藿香，必不可少。
藿香是一味化湿中药，载于《本草纲目》，有治疗外感暑热等功效。藿香长在哪里？它长在故乡自家的水井旁，长在邻居婶子的花盆里，长在不知名的小角落，它卵形的叶片簇拥在直立粗壮的四棱形茎干上，绿油油一片片，各自热闹各自的。夏日里，炽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采上一把鲜藿香，搭配切碎的大蒜、生姜、青椒，再辅以芝麻、精盐，在陶臼里反复捣锤至糊状。移入碗中，注入烧开放凉的清冽井水，淋上香油，调羹轻轻舀动，登时一股奇妙的香气扑入鼻孔，这香气中最奇特的，就是藿香。
你真该尝一下这碗藿香蒜汁捞面！新割的韭菜青绿，手擀面力道正好，搭配方才拌好的汤汁，清爽宜人，精神也为之一震，飞到杨树梢。
除了这些，我的故乡美味还有混合着春日气息的荠菜饺子、凉拌倭瓜藤（倭瓜，又叫方瓜、北瓜，与南瓜类似；倭瓜藤指倭瓜藤蔓梢头的鲜嫩部分）、新鲜花椒叶炒倭瓜、清蒸槐花……
我为什么这么热爱故乡的这些美味呢？我细想，是这故乡美味凤毛麟角不常见？拥有别处没有的秘方？抑或是我偏爱故乡一味吹捧？我想，是因为它美在故乡人用朴实的双手将最为不起眼的植物进行创造；美在细致缓慢的劳作与烹调；美在从一瓢水、一瓣儿蒜、一粒盐都认真仔细；美在做饭时只想到吃饭人是不是喜欢，吃下去是不是对身体好……
其实饮食不只是谋求五味俱全、精雕细琢的味道，还有它背后的故事，那些故事远比食物本身更加充满朴实力道；其实最自然的味道最美，它还能帮你呼唤最初的本真，那种本真来自故乡的黄土地，踏实安稳，给你更多的前进力量。
于是，我愈发地思念故乡的味道了。
本文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