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刷刷拉拉地便来了。起初,天色阴沉,山间采茶的人拿了满载茶叶的竹筐渐次返回,让坐在窗前的你感觉世界就要发生变化,带着一些沧桑和凉爽。继而,一些雨雾形成了,渐渐地遮盖住不远处有着优美线条的山峦。雷声在天空奔鸣,撕扯出响亮的闪电,让人觉得,天地要变了。
我坐在这南方都市的群山中,看着这春日的骤雨。南方人叫下雨为“落雨”,落也好,下也好,总之,都带着些伤感和无奈。因为雨帘将人困住,雨来的时候,之前的艳阳高照都不复存在,给你那满心满目的桃花樱花茶花蒙上一片阴郁。
我又想起了奶奶。奶奶下葬不久,她的肉身,是否已经开始枯萎凋零?如果非要加一些温情色彩,我想问:下雨了,奶奶,你在地下可寒冷?
下雨了,雨落在大地上,落在河水中,落在老家奶奶住着的老屋瓦片上。
我和奶奶曾在老家那座老屋一起住过。现在那几间屋子已经不在,因为破旧的泥土墙已经不能承受风雨侵袭,后被推倒盖了钢筋水泥新房。晚间,雨来了,稀稀拉拉的风也来了,吹着老屋的窗棂,还有窗棂上的塑料窗户纸。那时我在郑州读书,暑假回老家看望奶奶。为了多陪伴奶奶,我跟奶奶睡了一屋,她睡在床上,我则在平展的泥土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用麦秸秆制成的席子,再铺了凉席毛毯,才睡下。雨敲击着屋顶的瓦,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下,我和奶奶聊过天后,都支起耳朵听这雨声。有的雨很调皮,趁着风飞到塑料窗户纸上,啪啪哒哒一阵响。奶奶平静地说:这雨看来不小。
滴答,一滴雨在头顶响起。老屋漏雨了。我忙转过头看奶奶,她躺在迷蒙的黑暗中,身形消瘦。
奶,漏雨。
这老屋多少年了,漏吧。
奶奶依旧平静。
这座老屋曾是大伯和我父亲的婚房,那时兄弟俩儿一人一间,中间隔着一间堂屋,后来有了堂姐和我后,大伯和父亲便搬到爷爷留下的其他院子居住。
奶奶的手顺着贴了旧报纸的土墙摸索灯绳。灯亮了,照着奶奶一头银灰夹杂的头发,像是秋风中的一蓬柔弱荒草。奶奶找来盆子,在屋子的三五处已被水珠洇湿的地方放下,于是,雨夜,便有了稀落的水声陪伴。我和奶奶聊了很久很久,聊学校的生活趣事,也聊一些苦闷无奈。奶奶劝我放宽心,别被琐事束缚。我应着,奶奶说着。渐渐地,奶奶微弱的鼾声起来了,她,睡着了。
十多岁的时候,我曾到爷爷的旧友那里过暑假。奶奶看着爷爷旧友载着我远去,唤我玩上几天赶快回来。我扭过头,下午的烈日下,奶奶站在马路的边上,穿着那件洗了又洗的碎花青色衣裳,她的齐肩短发,整齐地别在细长发卡下。那时我的心里装满了爷爷旧友口中的西瓜和玩伴,全然不在乎烈日下的奶奶是否炎热担忧。
爷爷的旧友,我也叫爷爷。这位爷爷家在乡下,听他说他家有满地的西瓜,还有一群调皮捣蛋小鬼头,能带我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我禁不住爷爷的诱惑,看我期待的眼神,奶奶点头默许。
夜晚,我和几位新认识的玩伴睡在院子里清爽的木床上。那木床是用两条长板凳做基,上铺旧门板和凉席,成为了我们的观月瞭望台。头顶,是高大笔直泡桐树的一角树冠,枝叶繁茂,透着墨色绿色,像是月夜的一把大伞。月还没观多久,风来了。呼呼啦啦的风真大!撕扯着泡桐的枝干,泡桐便和风搏斗起来,枝干成了泡桐的手,树冠叶子成了披风。我们兴奋又紧张,看着风和泡桐搏斗,拥挤一团。大人们不放心,收了木床席子,唤我们回屋。夜晚,屋里依旧漏雨,比奶奶的老屋漏得更严重。大盆小盆铁盆塑胶盆全上阵,叮叮当当霹雳乓啷响个没完。这时我们没了刚才看搏斗的兴奋,全揉着瞌睡的眼,在燠热的屋子里烦躁。一整夜,我们都没睡好。
几日过后,西瓜也吃够,小河树林跑个遍,我开始想起奶奶,唤爷爷带我回家。爷爷因忙于西瓜收获,托了去镇上的邻居捎我。回到家,不见奶奶,唯有我种的各色小花凌乱在雨后的大门口。我着急我沮丧,我要找奶奶。我直奔不远处的二姑家,猜想奶奶许是去了那里。通往二姑家的大路上横陈着被大风吹倒的树,我跌跌撞撞地爬来爬去,想快一点见到奶奶。远远地看到二姑家的炊烟飘散在雨后的夕阳里,我幻想着奶奶就在二姑家的灶房里烧火做饭,火光正映着她的脸哩!
我欣喜我焦急,可是,奶奶并不在二姑家。我开始哭,止不住地下雨般地哭,二姑表哥不停地安慰我。见到奶奶的那一刻,她正坐在我的床前。原来奶奶去了教堂做礼拜,回家后听邻居说我回来了,便沿着路来到了二姑家。灯光中,奶奶朝我笑着,我揉着还伴着泪痕的惺忪睡眼,埋怨起奶奶。
无数次,奶奶带我下地,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劳作,风来雨来,我慌乱地跑着,跑向奶奶。奶奶穿着碎花朴素衣裳,身形瘦弱却成为我的大山。她唤我莫担心,拿起草帽给我戴上,自己则扛起锄头走。雨真大,噗噗拉拉砸在泥地上,我和奶奶的布鞋都湿了。雨越来越大,我们躲在不远处哪个流浪汉搭的窝棚屋檐下避雨,看着雨水沿小路变成河,驶向下方的沟渠。奶奶从口袋里拿出已被打湿的手绢,给我擦脸。我抬起头,奶奶的一头灰白头发被雨水打湿,贴着额头鬓角依附着,水珠顺着脖子流下来。雨停,我和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
现在回想,下雨,成了我和奶奶的好时光。为什么?我们相互依靠,相互亲近,亲近穿越风雨。这雨,成为了我和奶奶温情的见证者。
外面的雨停了,云层露出光亮,一片片山霭升起,不远处谁家屋顶的红旗继续在春风中飘动。
本文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