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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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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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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禾

在我的家乡,柴禾又叫柴火。

我为什么更愿意把柴火称为柴禾呢?或者是因为“柴禾”二字更具有一种朴实的生命力吧。你看,“禾”字说的是禾苗,不正是田间地头随风摇摆的包谷苗儿、麦苗儿、花生苗儿、高粱苗儿、棉花苗儿吗?这些禾苗从农人手中洒落的一粒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招展风月,给大地披上一片片赏心悦目的绿色。它们把自己所有果实倾囊给了人类,末了,还不忘自己的躯体仍有用处:包谷、小麦、花生、高粱、棉花的躯体出现在人类村庄的周围,便成了一个个草垛,成为乡间灶膛的烟火。它们可真伟大,从出生到终老,都在长养着人类,死后,幻化做一缕缕炊烟,飘散在空中,还有人类的记忆里。

家乡麦收时虽还是夏日,但麦子的秋天却已来临。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顶着烈日,行进在茫茫金黄中。热风阵阵,沿着滚滚麦浪吹拂着农人的草帽,吹拂着田埂上的野花,也吹拂着奶奶的碎花素色衣裳。大伙儿收获着麦子,也收获着好心情。一捆捆沉甸甸的麦子被装上板车,运到了打谷场。壮劳力赶着骡马拉着石碾给麦子脱粒,而脱过粒的麦秸,则被钢叉木叉轻快地堆到一处,变成一个个麦秸垛。这些麦秸,将出现在农家的灶房里。柴火一划,麦秸窸窸窣窣地唱起歌,变成一团团红色橘色的火,舔着锅底。

奶奶从不愿浪费半把麦秸。每次生火做饭,都会收齐一小把麦秸轻轻点燃,眯起眼睛对着灶膛吹气,好让麦秸快点生起。麦秸冒着朴拙的香气欢快起来时,奶奶抓来一把把包谷秆或是高粱秆,撑在膝盖上折断,填进热闹的灶膛里。噼里啪啦、呼呼啦啦,灶膛越发热闹,上头的锅,也变得亲热温暖。奶奶说,用柴禾做饭最好吃。虽然后来我们用了煤球炉和液化气,奶奶还是钟情那一方小灶台,还有灶膛里柴禾们的欢声笑语。

奶奶的两个儿子分家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自己的一方灶台了。她多在两个儿子家忙活,照看孙子孙女,这当中照看我是最多。在儿子家,奶奶用着儿子们的厨房灶台。煤炉和煤气罐她总用不惯,便日思夜想着哪日有另起炉灶的机会。奶奶不敢轻易另起炉灶,主要是在乡间如果独自生火做饭,别人会说这家的孩子不孝顺。为了心中的这层顾虑,那灶膛里亲切的柴禾声,成了奶奶的奢望。

奶奶最终决定另起炉灶,我觉得她是做出了极大的思想斗争,以及依靠着极大的勇气才做出的决定。她不愿意招来邻人非议,也不愿意儿子儿媳埋怨自己,但和儿女们不一样的生活饮食习惯,以及内心对灶台和亲切柴禾的渴盼,让奶奶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于是,在老房子里,奶奶唤来交好的几位邻人,盘起了灶台。灶台盘好,烟囱升腾起青烟,奶奶的眼角舒展开来。她抿着嘴笑,坐到灶膛边看火光通明,又来到门前抬头看袅袅炊烟。奶奶高兴,我也高兴,而满屋子从田间地头拉回来的麦秸、包谷秆,更加高兴。它们又回到朴实的农人手中,就要再度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为人类头等大事——“吃”,贡献重要力量。此前,它们被遗忘在了外面,被煤球液化气取代。月黑风高的夜晚,它们是不是思念灶膛的温度,是不是思念穿烟囱行云间的轻快?它们把生命交给了农人,被他们播撒到田地里;它们把生命交给天地,任天地滋养。雨水光照充足,便使出全身气力抽芽长个儿,结出绝对令天地人间欣喜的硕果;它们还把生命交给人类,今年雨水少,光照也不够充分?那也不会忘记人类起早贪黑的守望,你若不嫌弃,这一粒粒干瘪的果实已是我的全部资产,你尽拿了去喂鸡喂鸭。再者,我还有这一身躯肉,你也尽拿去,生火做饭总离不了。

柴禾喜欢看到人类欣喜的目光。那些个丰收的岁月,它们雀跃在田间,等待着人类来把自己拥抱。收割麦子用镰刀,它们无怨无悔地被人类割断;收获包谷用双手,它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类使劲儿地剥开衣物,扔到田埂上。而它们自己,也将在不久后被人类用锄头连根砍出,堆在地头,堆在田沟。它们无怨无悔,都已经做了浴火的准备,现在这点儿疼痛算什么?收获花生也要用双手。我们一行几个表兄弟,在大人的注视下每人一条长长的花生绿道,比赛谁先把花生拔完。我们伸出双手,攥紧花生的整株秧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拔开来。松软的泥土飞溅,却挡不住我们的热情。花生墨绿枝叶下连着的一堆堆花生宝宝,似乎被我们惊醒,伸着懒腰拥挤着胖胖的躯体。待花生宝宝被收入麻袋,花生秧子也将堆到一旁,成为灶膛里的烟火。

我曾经很多次围坐在奶奶的灶膛边,帮奶奶生火,看奶奶做饭。我总生不好火,不是火太大,就是火太小,要么就是不见火光只有青烟四起,呛得我直咳嗽。这时,奶奶会耐心地走到我身边,帮我侍弄柴禾。柴禾呼呼啦啦地红火起来,这时奶奶边围着灶台做饭,边告诉我:“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幼时的我似懂非懂,纳闷火怎么会是空心呢?你没看满灶膛正火光冲天?还有,火跟心又有什么联系,是都是红色的吗?长大后回想,哦!奶奶是说,做人要实在,要厚道;烧火做饭,要给柴禾足够的空隙,这样氧气充足,才利于生火。奶奶的话,真朴实!同时还很有哲理。

被奶奶视为宝贝的柴禾是朴实厚道的,奶奶也是。而朴实厚道很耐人回味,给人温热温暖,像是用柴禾做饭,比其他现代设备做饭来得更实在,更香甜。那味道,也更绵长。

生活中,我曾和朋友聊起饮食,说到味道时,大家都表示自家柴禾灶房做出的饭菜才最好吃。这柴禾或是北方的麦秸、包谷秆等,或是南方的深山朽木,无一例外地都成为朋友口中美食的最大贡献者。我思索起原因,是这柴禾的火力高于煤气天然气?还是它们体内有着独特因子,催生出美味?

想来想去,我得到答案。是烧饭人的朴实厚道,还有内心对于吃饭人的关照,最终造就了美味。那些用柴禾做饭的人,就算生火,也要找来经过日光曝晒的最好最干燥的柴禾。生起的火,呈给灶膛和铁锅,这其中,也含着某种虔诚和感恩,感恩自然,感恩生活。我想,这是否也催生了灶王爷这尊神灵的出现?做饭的间隙,她要不停地去照看灶膛,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小火,都要仔细关照,因为,吃饭的人正在桌边热切地等待着。而那些被烈日曝晒的柴禾,我想也是有灵魂的,它们经过日光淬炼,早已升华,做着浴火的准备,像是涅槃凤凰。

其实有时候,人也像柴禾,从一粒种子到硕果累累,经风经雨,到老,还想着继续回馈,回馈儿女,回馈生活。埋入泥土,生化为养料,依旧要滋养着曾经滋养过自己的禾苗。

于是我想:柴禾是人,人也是柴禾。

本文首发于《东方新韵》2020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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