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是河,带着使不完的来自泥土的力气,流过岁月,却像风一样轻盈。没有面的日子,是无味的,是干瘪的。有了面,热气也就来了,升腾在心田上空,充满在鼻腔里,就算远在异乡,也满足异常。
在岭南的岁月,我最想吃的,除了馒头,就是面条。可是工厂常提供米饭,馒头要到厂外搜寻,而超市售卖的速食泡面也早已吃够,于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成了我的梦中愿望。偶然听工友提起食堂在早上七点左右提供面条,我便惊喜起来,和几个老乡商量好一起去等待梦寐以求的面。
七点是个很尴尬的时间,那时如果上白班,便都还在睡梦里;如果上夜班,大多还没下班。
如何吃到日思夜想的面条呢?请假或早起!
闹钟响了,在其他工友的抱怨声中,我匆匆起床,与其他几位约定好的老乡照面,朝着食堂奔去。而如果上夜班,就要提前请假,顶着满面油光去。工厂食堂在另一个厂区,想要到达要穿过厂区之间横跨着的长长天桥,我们忘却疲累,加快脚步朝食堂走去。
我们赶在了面条前面,坐在偌大食堂一角,隔着远处玻璃窗看里面的师傅忙活。长长的传送带滚动起来,我们的心也期待起来。餐盘盛着面缓缓地从窗口走出来,我们也朝窗口走去。也许是前来吃面的人不多的缘故吧,厨房师傅草率应付,这面,却不是想象中的面,味道诚意都大打折扣。可我还是大口地吃下去,为了最初的期待。
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吹来,蝉鸣也微弱许多,似要和夕阳一起沉下去。奶奶要开始做热汤面了。二姑送来的新鲜番茄透着日晒后的余温,长豆角碧绿脆亮,外加鸡窝里取的圆润鸡蛋,晚饭进行曲就要拉开帷幕。
起初,两个鸡蛋碰撞,脆响过后,蛋清蛋黄滑入碗底,最后的一颗鸡蛋没了相撞物,便和碗沿过起了招。随后,筷子规律地搅动蛋液,发出清亮的响声。番茄在井水中泡得泛光,奶奶捞起来,在砧板上逐个切开,于是一条条红色小船便出现在姜黄色的砧板上。长豆角清洗干净并切段,放在伸手可及处备用。
油锅热了,蛋液吱吱啦啦地欢快起来,很快形成一块圆形蛋饼。奶奶快速翻炒,锅底现出一片片金黄。番茄紧跟其后,红配黄,欢呼在一处。再炒长豆角,刚下锅便有一股香气扑来。怎么形容这种香气呢?是田园的温热晚风?还是小河的清爽?
锅里的水和手擀面一起沸腾,上下浮沉,沿着锅盖冒出小麦的香气。加入方才炒好的青菜,一锅色彩分明。豆角在游,鸡蛋番茄在游,面条也在游。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潜入锅底。锅中央开始腾起一个乳白色“趵突泉”,此时锅内愈发热闹起来,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香味也飘散出来,飘出厨房,和炊烟一道飞向天空。
人间天堂杭州,亦有一款面食,叫“片儿川”,光听名叫就觉得诗意。“片”可能是指那碗中一片一片的竹笋或瘦肉,而“川”,我想指的就是面条吧。是呀,面条不就像川流不息的水流吗?饮食文化的融合,将这北方常见的面条,以诗意的形式出现在杭城。当我坐定面对眼前的这碗片儿川的时候,我总要拿它和奶奶的热汤面作比较。这片儿川搭配了竹笋和小葱,清爽鲜亮,像是京杭运河摇曳的灯影。而我奶奶的热汤面,浓郁粘稠又朴实,倒是那黄土地上的滚滚麦浪和热风了。
我更爱这滚滚麦浪和热风。热气升腾,氤氲在面波汤海中。一口下去,软糯香甜,搭配爽口的拍黄瓜(开胃排毒、清热去火)或是凉拌变蛋(去热去火),吃上一碗还要来一碗。
离开家乡的日子,我也常自己炮制一碗奶奶的热汤面暖胃。白日里,职场午餐吃得反胃,不是地沟油横流的外卖,便是餐厅油水刺激的餐食,虽然味道多样,但总归觉得不自在。于是,每到下班或周末,我便满心欢喜地捣腾起自己的私房热汤面了。我按照奶奶的做法,买来长豆角、番茄和鸡蛋。当听到蛋液在锅内欢呼的时候,我的心也热切起来。手擀面我不会做,于是网购或是附近超市购买的挂面成了我的居家必备。整齐鲜白的挂面安稳地睡在包装袋内,我轻轻地撕开一侧小口,淡淡的麦香便飘了出来。我将一把挂面均匀地摊开在锅沿,它们很快被沸水温暖,全舒服地沉入水中,开始上浮下沉。
锅内沸腾了,锅盖突突地跳起来,一些面汤也蹦了出来。我加入方才炒好的青菜,看它们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白的白。红的是故乡的夕阳,黄的是夕阳周边的光晕和小河中的倒影,绿的是二姑的菜园和远处的杨树,白的是站在高高的土坡看到的阳光下泛起白光的小河。我的心飞了起来,拿起筷子轻轻地在锅里搅拌,以方便面条入味。我的脸在水雾中蒸腾着,我的心在沸腾声中跳动着。
家乡的面食很多,烩面、炝锅面、扯面……,在我眼里都属于热汤面。这热汤面最适宜在夏日里吃,可以起到“以热治热”的效果。1600多年前的《魏氏春秋》中有何晏记载,“伏日食汤饼,取巾拭汗,面色皎然”,这里的“汤饼”就是热汤面。而在家乡,亦有一道面食是我时刻记在心间的,那便是焖面(有养心益肾、健脾厚肠、除热止渴的功效),据说山药蛋派作家赵树理就特别爱吃这种面。
焖面的做法突出一个“焖”字,与热汤面需要与水结合不同。焖面常选用新鲜制作出来的挂面,搭配豆角、猪肉或是黄豆芽制作而成。新鲜猪肉与葱姜蒜一起炒熟。再入豆角,翻炒至五六成熟便要下面了。柔软白嫩的挂面稀稀落落地堆放在豆角猪肉上,变成一座小面山。此时猪肉和豆角的水分撑在锅底,以此来“焖”面。如果水分不够,便要续一些水来补充。
焖面是极其难做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我曾尝试着仿照家长们的做法去做,却总是让人失望,不是煳了锅底,便是夹生不熟。
在郑州读书的日子,我在路边一家“襄县焖面”(襄县即襄城县,位于河南省许昌市)吃到一次绝顶好吃的焖面。老板的店面虽简单,但他做面的手艺却一流,或者说,态度一流。常见的焖面多是以大锅制作,就算居家,也是以大锅来应对,这样只要做够全家人一顿的量即可。可是这个老板却不然,均是一份一份来做。新鲜黄豆芽豆角被猪肉鼓噪,在老板的大勺下鲜艳起来。他轻车熟路地将挂面洒落在菜食上,盖上锅盖,认真地去听里面的声响。他三口锅齐开,像照看小孩子一样认真负责,决不顾此失彼。一锅面焖好,香气沿着锅盖冒出来,他拿来白磁盘,小心翼翼却很熟练地将一份焖面置入盘中,那面瞬间成为了一座面山,晶莹光亮,暖洋洋。而那顶部的几瓣荆芥(中华常用草药之一,能镇痰、祛风、凉血),便是山顶的松或柏了。老板笑容可掬,客客气气地将一盘焖面,送到桌前。面还未吃,心就满足。
初到杭州城,我到在此定居的姨妈家做客。姨妈姨父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其中,便有这在异乡难觅的焖面。一口下肚,舒舒爽爽。相谈中,家乡小河在身边流过,额头因吃饭冒出的汗,也好像是走过小花盛开的土坡,又翻过一架山冈留下来的。
我爱吃面,怕是要爱一辈子了。有面吃的日子真是舒服,光想想那些汤面焖面,我的口中便生出津液来。
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