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沟是我家乡的一条沟,蜿蜒曲折,与半里地外东西走向的官道基本平行。走出故乡家门,往北走,穿过官道走过瓦房平房麦秸垛,一刻钟的时间,老北沟就在了眼前。
我不知道老北沟的源头,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更不知道它是乡民们开发出来用作蓄洪,还是鬼神的杰作。它细细长长宽宽窄窄地横卧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老北沟的北岸缓坡上,有我家的一块地,只要奶奶唤我去老北沟,我便找来开水往水壶里灌。奶奶扛着锄头提着水壶,我跟在身后。
老北沟就在眼前了。想要到达我家的田地,需下个稍陡斜的土坡,进入老北沟的腹地,再上坡。那腹地是老北沟的肚子,行人往来家乡的村子间,时间久了便踩出轧出一条白黄的路,和腹地两侧葳蕤的绿草形成鲜明对比。
想到老北沟,“午夜奔马”的怪事登时涌上心头。这故事是在夏夜的官道边听长辈们讲的。说每到午夜时分,老北沟的腹地便奔出一群群金黄骏马,声嘶力竭,蹄声震天。当时的我十多岁,和另外几个玩伴一同竖着耳朵听,当天晚上,我很晚很晚才睡去。睡去之前,我总隐约听到马蹄声,它们你追我赶,它们你喊我叫,它们就要远离老北沟朝南往官道上来,它们就要穿过官道跃进我家的院子。
那时的我真害怕,其实到现在我在电脑前敲出这些字,还是鸡皮疙瘩上身,感觉背后不远处有着那午夜骏马奔来。
老北沟南岸平地上,曾来过一个老头儿,不知是被子女赶出家门还是独自流浪,他找来附近田埂上被遗弃的包谷秆,又不知到哪里寻来塑料雨布,借着残砖败瓦,搭起了窝棚。他的窝棚很小,立在小路边。只要有人走过,都会好奇地朝里看看,打量着新来的人。我和奶奶也从他的窝棚边走过。他正在吃饭,黄色搪瓷碗中黑青色的食物,我不知是拿什么做成的。看我们在看他,他也朝我们看。他胡茬满嘴,皮肤黑黄,不笑也不说话,看着我和奶奶。第二日,奶奶找来白笼布,裹着新鲜馒头,往老北沟走。路过老头儿的窝棚,他不在家,奶奶将馒头轻轻放在他黄泥糊就的窗台,便带我翻过老北沟,朝田地走去。
某一日,一条不好的消息传来,老头儿的窝棚被一群顽童点燃,烧得灰烟四起,四仰八叉。又听人说顽童的家长忙不迭给老头儿送来新棉被等物什,拧着顽童耳朵给老头儿赔不是。
我和奶奶又经过老头儿的窝棚,他在那里收拾残局。看到我们,他停下手中动作,依然不说话,也不笑。后来,我们再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家,他那收拾了一半的窝棚像是一个被孩童捅破的燕子窝,清冷彷徨,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奶奶,老头儿去了哪里,奶奶只是眯起眼看着黄土地,看着老北沟,没有答案。我一度认为那位老头儿走入了老北沟的腹地,或是藏在了浓绿的草丛,或是潜入那黄浊的水潭。电闪雷鸣的雨夜,他会不会从草丛中走出来,躲在密匝的杨树下避雨?或是变成一条鱼,在水潭边呼气,在水草边舒展筋骨?
爷爷的坟墓,在老北沟北岸我家的田地里。每当下地,奶奶总先走到爷爷墓前,清理墓上的杂草。
爷爷与奶奶的婚事,是奶奶的本家长辈撮合的。那时爷爷到奶奶的娘家马庄教书,被奶奶的伯伯相中。伯伯拍着胸脯给奶奶打包票,说这个小伙儿是地主后代,家境尚可,田产颇多。奶奶倒不是贪图富贵,只是在此之前她被母亲剥夺了去洛阳一拖(现“中国一拖”)的机会,作为农村女性,婚姻成为摆在她眼前唯一的出路。奶奶无力怨恨母亲的强权,洛阳一拖招工队离开马庄后,她似乎已经把命运交到了世俗手中。
曾祖母是典型的地主婆,虽然小脚玲珑,却丝毫不影响她拿着扫帚围着水塘追打奶奶。送走曾祖母,爷爷给奶奶跪下了,他泪眼婆娑,痛骂自己愚孝,只知道顺承母亲,却委屈了媳妇。
奶奶把故事讲完,爷爷坟头的杂草也清除完毕。她嘴角含着笑,一种倔强又带些欣慰的笑,看着爷爷的坟墓。后来由于爷爷的坟头出现漏洞,儿女们便张罗着给爷爷迁坟,东挑西选,选到了老北沟南岸爷爷外甥家的田。迁坟时我不在场,听二姑说,风水先生行过礼仪,便唤闺女们带着奶奶回家,一定不能回头。那时爷爷已去世十余年,肉身早已变白骨,如果奶奶看到那白骨,是否会恍惚?恍惚那人事唏嘘,转眼成空?
奶奶应该是脚步轻盈地离开老北沟的吧,她一定还是眼角含笑,在闺女们的搀扶下朝着官道朝着家门走去。后来,奶奶也躺在了老北沟的泥土中。
老北沟一日一日地躺着,一日一日地卧着,春日里草木葱茏,秋日便馨黄萧索,到了冬日,雪漫满沟,朔风吹着哨子,从沟的这头吹到那头。
遇电闪雷鸣,我的思绪飞回老北沟。一个闪电到来,撕扯着老北沟上空的黑幕,照亮了老北沟。我好像看到有人立在老北沟北岸我家的田边。再一道闪电,我看清了,是奶奶。雨虽大,却打不湿奶奶的衣裳和头发,她悠游自在地走,像是一只夜行的猫,又像一只夜行的鹿。
她走呀走,走呀走,最终消失在老北沟的不知处。
首发于《东方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