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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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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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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

这官道东西走向,这官道人来人往;这官道洒满欢笑,这官道也洒满哀愁。这官道绵绵延延几百里,多少人围在它两侧,休养生息筑屋建巢。

它是奶奶口中王莽追刘秀的官道,它是南来北往走街串巷忙生计的官道。谁家的孩童哭声震天,引来漫天的秋雨,官道变成了雨巷,淅淅沥沥悄无声息;哪家的婆媳又拌了嘴,迷雾便在傍晚沿着官道南的河水氤氲,笼罩官道,一直到第二日清早。

官道呀官道,有多少人从你身边走过?官道不知道。

奶奶告诉我,一开始,我们并不定居于这条官道。曾祖父的家,原在桐柏山,那深山中,有一处寨子,唤作左家湾。曾祖父的家就在那里。民国时期,曾祖父随族人往西北方向走,往西北方向这条官道走。后来,曾祖父便扎根在了这条官道。曾祖父的家世如何,奶奶亦不知道。只知道曾祖父辈分低,我长到十几岁,见了同族的几岁孩童,还要以“叔”相称。而官道上另几个颇具规模的外姓家族,辈分也远高于我家。我开始陷入沉思与幻想:

曾祖父孤身一人同族人一同迁徙,是衣不蔽体,还是脚无鞋裹?囊中钱财可带够,沿途饮食可足饱?入了官道,是否逢人便笑,以求对方多留意多关照。是否求爷爷告奶奶,使出浑身解数谋得一处地方,白手起家,以至生活滋润又亮堂?

奶奶告诉我,那叫“槽头店”,是曾祖父最先立足的产业。店前马槽打头,以供南来北往的驴马吃草,店内提供住宿及餐饮,方便客官来歇脚。曾祖父凭着槽头店,购地置田,最终成为官道上的地主,土地从官道南蔓延到官道北。许多年以后,我回到故乡。官道旁,一位不相识的老妪,竟站在我身边指着我,说曾祖父每逢有客人来,便亲自打扫客房,褥子板正,床铺光亮。我想,这位老妪是否在年幼时随大人行于官道,是否旅途劳顿,曾在曾祖父的槽头店歇脚?

奶奶的娘家,也在这条长长的官道一侧。那是一个叫马庄的地方。奶奶出娘家门往北走约一刻钟,便能上了官道。奶奶是马庄的村花,一个大辫子又粗又长,不但字写得工整,还是村里腰鼓队领队。洛阳一拖招工队来马庄招人,奶奶成了第一人选。可是老外婆(奶奶的母亲)极力反对,她的执念里似乎只有女人长大就嫁人,生娃儿洗涮孝公婆。

入夜,奶奶是否对着窗前明月叹息,是否生出陡念,要翻越那围墙,要直奔官道,追赶去洛阳?如果奶奶去了洛阳,是否会全然改写人生,或习得一技之长或有机会深造?就不会出了家门上官道,右行几十里,来到爷爷家所在的地方。就不会将自己囚禁在世俗罗网,挣扎彷徨?

官道呀官道,从你身边走过的,都有哪些人?官道不知道。

日本兵的队列声在官道响起,家家户户早关门,内院外院快闩紧。曾祖父,你也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慌乱关了门吧?夜晚,日本兵在哪里停留?是在谁家的大院?还是不远处的老北沟?抑或电闪雷鸣毫不停歇,往东往西杀不停?

日本兵也沿着官道到了马庄,奶奶出生长大的地方。那时奶奶还是几岁小女娃,和村民全躲进了高粱地。夜晚,村子的打谷场闪出亮光,那是日本兵驻扎的地方。一日未吃饭,孩子饿了,妇女饿了,老人饿了,连壮劳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借着月光,奶奶和老外爷(奶奶的父亲)悄悄摸进村,又悄悄进了自家院子。锅里还有清早新蒸的红薯,此刻已冰凉如泥饼。老外爷偷偷生起火,煮了稀粥,装到瓦罐内,又和奶奶借着月光进了高粱地。一连几日都这样。后来,日本兵离开马庄,又直奔了官道。

洪水来了,自东向西朝着盆地来了。漫漫的洪水,漫过河堤,漫过村庄,朝着官道涌来。谁家拆了门做船,将一应物什全放满;谁家的孩子在洪水中哭,哭他的小花狗没了踪影;谁家的老人不愿走,抱着门前的大槐树不松手。那时爷爷奶奶的孩子们都还是少年,他们协助家长将财物装上板车,缓慢地拉着,拉着。朝着洪水来的地方去。

去哪里?去盆地边缘的山地去,去往那高处去,洪水总不至于漫过山顶?

洪水退去,官道恢复正常。某一日,官道上来了好多人,他们自东而来,他们拖家带口,他们食不果腹。他们多来自皖地,那里受洪灾更严重。一个少年挺在官道旁的板车上,身材瘦小,皮肤黑黄,肚子却圆鼓鼓。他已经饿得睁不开眼,他孤身一人被放在板车上。奶奶望见了这与自家孩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将他带回家,端来粥食,又请了大夫给少年把脉。几个月后,少年身体恢复,站在官道上,与奶奶告别。临走,他叫了声“干娘”。

斗转星移,几十年早已过去。关于少年,奶奶也逐渐淡忘。某一日,少年出现在官道,变成中年,换了模样。几十年的光景,官道也大变样。曾祖父的家产被子孙渐渐卖光,那个有着两个大门楼,常常容纳乡民观看露天电影的宅院,也早已不见踪影。中年沿着官道一路问,拐进巷子,见到了奶奶,她正坐在老屋前晒太阳。

干娘!

他叫出声,却并不坚定,他不能完全确认眼前的老人就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干娘。奶奶眯着眼看,停顿片刻,嘴里轻轻唤出他的名字,不想对方已清泪纵横。中年和奶奶说着自己离开官道后的事情,他说自己早已娶妻生子,子女也已成家立业,他现在已经是爷爷。他愧疚自己为生计操劳,到了中年才来看望干娘。奶奶并无责怪,边抿着嘴笑,边嘱咐他要注意身体,别担心干娘,干娘一切都好。最后,中年给奶奶包上红包,离开了官道。

官道呀官道,这官道有人来有人走,它迎来送往。这是新娘新郎欢天喜地的官道,这是车马纵横水泄不通的官道;这是四里八乡来赶庙会的官道,这是走亲串友交流沟通的官道。谁家的老人被子女嫌弃,沿着官道在夜晚独行;谁家的兄弟反目,在官道上打得头破血流;谁家的游子回到官道,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微笑,感叹时移事易的苍凉迷惘。夜半,官道和官道上的人全睡着,一两只犬对着星月发出空灵悠远的长鸣,此起彼伏。像是在和宇宙对话,又像是在迎接那过往的鬼神。

官道呀官道,你是谁的官道?

这不是任何人的官道。

《官道》,首发于《东方新韵》2020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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