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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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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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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

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九,是家乡举办庙会的日子。说是二月十九,其实在二月十九日之前,庙会就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一直持续小半月的时间。

庙会会场会设在家乡官道旁的麦田里,要么是官道东,要么是官道西。届时会规划出一块儿农田来用作会场。随后,马戏团来了,飞车团来了,杂技团来了,游乐场也来了。他们安营扎寨,等待四里八乡的人来赶庙会。赶庙会也是赶集,那时,官道两旁的商户不论逢集背集(逢集,家乡约定俗成的开市交易时间,闭市则叫背集,两者多轮流交替进行),皆门面大开,外加上周围涌来的各色小商贩,庙会也成了乡间的大集市。

油菜花将开未开,阳光熟软温良,官道渐渐地拥挤起来。

马车板车自行车,卡车轿车摩托车,各种车载着各种人拥挤在官道上;孩子的腿老人的腿妇女的腿男人的腿,行进在官道上,把本就川流不息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忙着,大家走着。豫剧团来了,演的啥?《包青天》还是《穆桂英》?飞车团也来了,去年没瞧上,今年一定看一看;马戏团里的老虎狮子正张牙舞爪,一定不要错过。用塑料子弹打气球的游戏最吸引男孩子注意,用竹圈儿套玩具的戏耍也深得女孩儿们的青睐;碰碰车的世界里大家撞来撞去,摇荡的海盗船内传出少男少女的尖叫与惊呼;马戏团杂技团的团长,借着高音喇叭招徕熙攘的人群,用帆布搭建的城堡上,旗子在春风中烈烈响;歌舞团前妙龄舞女搔首弄姿,哪个独居老头儿看得眉眼纷飞;谁家的孩子走丢嚎啕大哭,一个壮汉举起小孩儿,对着人群叫喊……

你走累了吗?官道上的亲戚家是你的歇脚地,多日不见的亲友,脸上都漾着笑,为这一年一度的热闹笑;你饿了渴了吗?官道边搭起的凉棚中,凉皮凉粉儿豆腐脑,等你来品尝。你且坐下,凉皮凉粉儿如白玉,淋上藿香茴香汁,又绿得像翡翠;新鲜豆腐脑洁白又规矩,如天边飞来的层云。你快拿起筷子大口吃,稍后飞车团的演出就开始!

庙会时期的官道,成了一条人的河,浩浩荡荡流个不停,而官道两侧一望无际的绿麦田,是河的堤岸,守护着这奔流。这河中,游得最欢快的,是我们这些官道上长大的孩子。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官道的每一条小巷,也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今年来了几家马戏团几家杂技团,我们从第一家马戏团的入驻便开始关注。我们是官道上穿梭最快的那一群人,我们自由自在,我们上蹿下跳,这是我们的官道。

杂技团前搭建的高台上,放着一张八仙桌。经团长的高声呼唤,随即聚拢来一群乡亲,我和伙伴,也在其中。一个小姑娘上台来,她要给大家表演下腰衔花的杂技。她太小了,六岁?七岁?她穿着色彩艳丽的演出服,扎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在团长的指挥下做着动作。她很胆怯,但又很自信,胆怯是因为陌生人群,自信,是练了不知多少次的杂技动作。团长挟着她的双腋,将她送上八仙桌,一朵红色的假花,就在她的脚前。她开始将身子向后倾,就那么一瞬,双手就抵达桌面,整个人弯成一张圆熟的弓。她开始深吸气,将头慢慢地往脚的方向移动,弯成弓的身子,撑得愈发地紧。

我为她捏把汗,我的心咚咚地响,我担心她的身子就在那一点一点的弯曲中折断。她那么可爱,就像我的一个小妹妹,怎么就站在了这高高的八仙桌上向“死亡”试探呢?她的头越过了双腿,那朵假花也被她衔在了嘴里。她静止不动,继续吸气吐气,她的身体彻彻底底地弯曲变形。表演继续,她的双腿腾空,只留双手撑着桌面,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她缓缓地将弯曲的身体恢复正常,又变回了一个几岁的小姑娘。人们开始购票,鱼贯走入杂技团。她,默默地下了台,退到团长身后。

我想和这位小姑娘做朋友,可是她一直演出,我们根本无法与她接触。她一日一日地在八仙桌上将自己折叠再撑起,再路过杂技团,我和伙伴们都不愿意再观看了。

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她真可怜。那个指挥她下腰的女人是她的妈妈吗?我们都否定;她是被人卖到杂技团的吗,是被人遗弃又被团长捡来的吗?她为什么不跑,她睡在哪里她吃什么?我们在会场游荡,我们讨论个没完没了。晚间,我们游荡回杂技团。门前的高台和八仙桌收了起来,小姑娘也不见了踪影。倒是一旁的一个少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他也是杂技团的。我们曾看过他顶碗:他将长形木板放在圆筒上,用圆筒做支点,左右摇晃。有人在木板上的一端放上一只碗,他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将木板的一端翘起,那碗,正好被他的头接住。接着是第二只碗第三只碗。只是他没有下腰小姑娘娴熟,十只碗砸了四个,在看客的哂笑声中退了场。

现在他借着卡车的灯光继续练习顶碗。黄土地并不平坦,但他依旧怄气似地练习。我们三五孩童走近了他,看他练习。他看我们走近,撇撇嘴,停下了动作。最调皮的那一个上前,想要试试这滚筒和木板,少年倚在卡车旁,迎接他的挑战。不到五秒钟,我们的同伴败下阵来,一屁股摔在土地上。我们都在笑,哈哈地大笑。又笑着看向少年,眼中不无羡慕,羡慕他的绝技,也有些说不出的东西。他收起滚筒和木板,像白日里演出失败一样,留给我们一个落寞的背影。他掀开杂技团的围挡,消失在了被夜色笼罩的杂技团,杂技团的后面,是透着清气的墨色的麦田。

热闹一日一日地继续,我们也一日一日地在会场游荡。庙会快结束了,演出越来越少。豫剧团走了,马戏团走了,飞车团也走了。我们继续在会场游荡,我们是官道上的孩子,不在这里游荡又去哪里游荡呢?

这一日,下腰女孩儿和顶碗少年所在的杂技团也停止了演出,那些杂技团的大人小孩们开始将城堡拆除,一点一点地装到卡车上。我的眼睛在搜寻,搜寻那个小姑娘或小男孩,我没有找到,我有些失落。一辆辆卡车发动了,我的视线还在搜寻。我似乎是想和小姑娘小男孩说声再见。终于,最后一辆卡车驶过,隔着驾驶室的车窗,我看到了那个顶碗少年。

他也在看我。他朝我撇撇嘴,像是那晚练习顶碗一样。我笑了,我算是和他们告了别了,我的心舒展了许多。

风起来了,灌满了我的衣袖。我立在萧索空无人的会场。远处有春雷涌动,铅云层层飘来。似乎有雨落下,滴在黄土上,和我的脸颊。我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好像再也看不到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城堡,再也见不到下腰女孩和顶碗少年。

我是真的没有再见过下腰女孩和顶碗少年,而故乡的庙会,也基本再没有参与过。


《庙会》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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