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生

许地山把花生称为“落花生”，这是花生的原有名称。在我的家乡，花生有一个更为简练的名字：落生。许是觉得“落生”稍显生硬，乡亲们便在最后加上儿化音，“落生儿落生儿”，朗朗上口。

我一直好奇为何要把花生称为“落生”，搜集资料后找到答案：花生是陆地上少有的地上开花地下结果的植物。授粉后，她会将子房柄向上伸长再向下低垂，扎根到泥土中。花生宝宝，便在泥土中孕育。落入泥土，生于泥土，所以叫落生。花生妈妈是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吧，担心如果对着阳光结果，便会招来鸟兽的掠夺，所以要将宝宝送抵温暖泥土，换一种方式生长。这让我想起世间那些母亲，她们把孩子称为“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呱呱坠地，百般呵护，无论远近，都心挂肚牵，不正和花生妈妈保护自己的宝宝一样用心良苦吗？

落生落生。落了地，活下去，所以叫落生。

在家乡，中秋节之前，花生基本收获完毕。她们连同自己的宝宝一起，被乡亲堆放在院子里或平房顶。为防秋雨侵袭，乡亲们还会罩上塑料雨布。凉爽的清晨，秋露打湿秋草。奶奶起床捋花生（将花生成把地顺着茎摘下来）。奶奶拿来笸箩，搬来小板凳，坐在堆成小山般的花生棵旁，一门心思捋起自己的花生。一把把花生从花生棵上捋下来，被奶奶投入笸箩内，声音沉稳规律。

我以为花生煮了炒了吃就足够，它们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可是奶奶整日地围坐在花生棵里捋花生，从太阳升起，到月满屋檐。我为奶奶累，也有些不耐烦。

“奶，弄这么多落生儿干啥呀？”

“干啥，磨香油、留种儿。”

奶奶回头看向我，眼里含着深意。是呀，花生油香甜馥郁，是居家上品；选取优良的花生种以备来年用，这样花生就生生不息了。我本不愿下地遛花生，可是经奶奶这么一说，也㧟着篮子出了门。

花生收获完毕，田地已被翻新，但那其中，依旧有被遗落的花生宝宝。姐姐携了妹妹，哥哥带了弟弟，都提着筐篮下了地。清早是遛花生的好时机，此时秋阳不烈，秋风凉爽又自在。昨夜的秋露洇湿了泥土，花生宝宝的黄白外壳尤为显眼。如若等到日中天再下地，田地早被晒得亮黄，找起花生就不那么方便了。花生或嵌在土坷尖儿上探头探脑；或躲在土坷深处，露出白胖小脚丫。它们在等我们，等我们把它们拾起带回家。孩童们像一群小羊，在莽莽无边的黄土地上遛弯儿、寻找花生。这种找花生活动，被我们称为“遛花生”。

勤快懂事的孩子在天刚蒙蒙亮便起床下了地，待到我们这帮“懒蛋儿”来到，他的筐里已收获满满，手上沾满泥土露水，布鞋和裤管，也已洇湿。我们羡慕他的成绩，一个又一个地往田地奔去。我们的目光对着泥土搜寻，但凡有一点儿亮黄，便伸出手去搓取。一颗花生露出脚，它被镶在结实的土块儿中。我们将土块高举，狠狠砸向大地。有时一颗土块儿包含着一大把花生，那是秋晨的惊喜。

这块儿地花生稀少，明显有人来遛过；那块儿地花生挺多，看来还没人去。大家在泥土中你争我抢，嘻嘻哈哈闹个没完。不远处传来呼唤，说老北沟对岸少有人，遗落的花生满地生金。我们便甩开双脚，踏着褐色泥土，朝老北沟的方向奔去。

太阳升高了，我们的篮筐也有了收获。晌午时分，大家走上田埂，一个接一个地往家回。回头望，远处仍有不愿回家的孩童。他们顶着秋阳迎着秋风，在泥土中，一遍又一遍，寻找最后一颗落生。

　《落生》首发于《东方新韵》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