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在岭南冬日温柔的月光下。只是仅这简单又匆匆的一面,我却未能将他看清。于是,他和岭南月光一起,成了我心中一块化不开的伤愁。
那年我十二岁,跟随父亲一同前往广东过春节。那时,父亲在广东某镇打工,在那里与继母相识,继母腹中怀了小弟,父亲试着让我融入他的新生活。
父亲偶然与我提起了他。父亲说他是我们的一位老乡,在此地以收废品为生,妻子儿子也在。父亲说他向这位老乡提起了新来的我,对方说一定要来看看我。珠三角是打工目的地,包括家乡在内的数个劳务输出大省的老乡云集于此,乡音一出,便识得对方来自何处。我每隔几日便能遇见几位来串门的老乡,父亲口中的他,我全然未放心上。
转眼寒假即将结束,我要起程返乡。这一日,父亲告诉我他会来送送我。等了一天,都未有人来。傍晚,父亲与继母骑上自行车去工厂上夜班,我一人呆在出租屋内。入夜,月光悠悠地来了。瓦房顶有个天窗,月光透过天窗撒在屋内的青砖上。我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地上的那块月光。它又白又亮,像家乡的雪。
门响了,有人在敲门。
我以为是他。我忙问是谁,对方说他知道我要回乡,来看看我。我忙走向外间去开门。
他站在窄巷的阴影中,我站在门口,月光正好越过对面墙头照在我脸上。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应该是他的孩子。我看不清他,只勉强地看出些山水。山是眉毛鼻子嘴角,水是眼眸。他的乡音温柔,少有那粗犷剽悍之气。他穿着一件深色工装,想必是曾经在工厂做工时遗留下的。
他叫我的名字,这应该是他在酒桌上听父亲说的。可是明显叫错了。我并未打断或纠正他,只是扬着嘴角对他笑。他问我可带了棉衣,越往北走天越冷;他说我学习用功,拉着孩子的手让他叫我哥哥。那孩子小小的,声音也是柔柔地,胆怯地叫我“哥”。我应着,朝他笑。我紧张又茫然,忘了开灯,而他俩又站在黑暗中。一时我想看仔细些,却不知该如何做。末了,我请他俩进屋坐,这位叔叔却要走。他递给我一大袋子零食,让我路上吃。我不要,往后退。他径直进了屋,将零食放在方桌上,又走回了阴影中。他让我早点休息,拴好门。还没等我道声别,便拉着孩子往巷子外走。或者他根本没有让我道别的意思,只是萍水相逢,只是一次匆匆送别,且这相逢又极其模糊虚幻,若算不上相逢,又何谈道别?
月光切过瓦房,边边角角地铺在水泥地上。他俩往外走,身影在月光与阴影中闪现。他的孩子不时回头,小小的孩子小小的面庞,我到没有看清楚。巷子外是一大片白月光,他与孩子进了白月光,拐个弯不见了。我回屋,继续坐在床沿上看地上的月光。月光更亮了,折射到方桌上沉甸甸的零食上。
火车往北走着,零食要吃完的时候,我已经快忘了这位叔叔。岭南的月光你自温柔你的,我的心中装满了故乡的雪与奶奶。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另一年的春节。父亲返乡,偶然向我提起他。父亲说这位叔叔在收废品的归途,小三轮车与大货车相撞,送进医院手与脚都面临截肢。父亲与老乡们赶去探望,他依然温柔地说话,他的小孩子依然在身旁。老乡们汇集一笔钱给他留下,转身又匆匆地奔赴工厂。父亲面露愁容,我亦忧愁。失了手脚,以后的生活该如何是好,而他小小的孩子,将向谁依靠?
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父亲应该也与他失了联系。老乡们四处转场打工谋生,萍水相逢也只有匆匆一瞬。就算留有电话,再联系,或已远隔千里甚万里。于是,那异乡相逢的温情只在异乡短暂温柔,当人去屋空又出发,生活的残酷让人只得刚强,温柔与记忆遂被埋入心底。
已逾十五年,我以为我真的就要忘记了他。只是他的送别与月光一起,总在某个月夜从心底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