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岭南气候与往常一样温和。我结束工厂两班倒的混沌打工生活,收拾行囊,准备返乡继续学业。
我的同学张东生发来邮件,告诉我他已向学校询问清楚:我的学籍可以保留,我有机会回校参加第二年的对口升学考试。这是我的最后一棵稻草。此前,我已将自己放弃,成为岭南的一具行尸走肉,在工厂车间与出租屋内飘荡。我不断地更换手机号,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若不是偶然地去网吧登录电子邮箱,我将错过同学的邮件,或将失去最后的接受教育的机会。
我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拉着一个大行李箱,灰头土脸地登上大巴车。车的起点是广东省东莞市樟木头镇,终点是河南省驻马店市泌阳县。我将在泌阳县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西进入南阳盆地,回乡并见我的奶奶。奶奶一定很思念我,就像我思念她一样。奶奶曾眉头紧皱地说:“娃儿,你不上学,我真不知道你以后该咋办?”我要回去读书了,奶奶应该不必再为我担心。
大巴车满载了在外打工的人向北行驶。沿路的绿树往车后倒退,一两弯明亮的湖水闪着人眼。车停了下来,这是离开广东的最后一地:韶关。
车停在了一个饭店前,透过车窗与绿意,红底白字的大招牌醒目之极,上书:南阳饭店。南阳?这不正是我家乡。看着招牌,我的心中泛起暖意。下车少作休整,老乡们陆续上了车。跟着上车的,还有一位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他的腰上别着一个小小的喇叭。我以为他是某个导游拉拢生意,可这满车风尘仆仆返乡之人,谁像是要去旅游?我又看到他手中携有一沓报纸。哦,原来是卖报的。
他开始借着喇叭推销报纸。他的普通话极不标准,浓厚乡音中,我准确听出他来自豫西南。虽然广东遍布家乡人,但听到乡音,我仍觉亲切。他开始介绍他的报纸,大声说着重磅新闻:河南帮对战四川帮,谁输谁赢?这里聚集了一批批打工人,多来自欠发达的人口大省。老携幼、旧带新,谋生之余一些好事者拉帮结派、聚众斗殴,或断人手足或白刀进红刀出,在底层生活中找寻卑鄙的存在感及自信心。我并不惊奇,全车的人也不惊奇。这些新闻在工厂中我早已听惯,或由车间主任训导,或由亲历者讲述。我全没当回事,只在这位中年男子的乡音中辨别故乡。
他开始散发报纸,说是散发实为硬甩。一张张报纸呼拉拉甩在老乡的腿上肩上甚至头上。他说一张报纸两元钱,人人都要买;不为别的,为了给家乡帮派鼓劲儿也得买。这让我心中一皱,他的乡音也开始陌生。
他快来到了我跟前,我能仔细地看他了。西装虽有模有样,但质地并不好;脚上虽有皮鞋,业已蒙上风尘。不知道南来北往每日有多少辆大巴车经停此处,又有多少人被他强卖报纸。他的报纸扔到了我腿上,我打开来。这是一份无刊号的小报,头版上印有两帮对阵的大字,散发着油墨。所有人都人手一份了,他开始收钱。他音量提高很多,说着谁若是不交钱,今日就别想离开饭店,别想离开广东。我向前看着,是一个个后脑勺,有白的灰的青的;我扭头往后看,是风尘裹皱纹的苦脸和如我一般稚拙的涩脸。无人反对,都向中年递去两元钱。他乡生活已经够累,可千万别再惹出事端,让这满身风尘再添狼狈。我也递出两元钱,看向中年男子的脸。那脸上亦有皱纹,皱纹中也布有风尘。不知他这一张张纸币,是供养了家中老母,还是子孙?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遇到过类似情况。那日下了班,天色已暗,我在工厂附近的步行街游荡。有人在耍猴,一群人围了上去。小猴拿假刀,大猴拿长矛,开始比武。猴主人吆喝观众,乡音中我虽分辨不出他来自哪个方位,但我肯定是家乡某地。人快围圆了,我停止飘游站在外围,远远地看那些猴子戏耍。不想才刚站定,一个人在昏暗中拿拳头抵锤我的肩和胸口,嘴里依旧乡音浓厚,说:“掏钱!掏钱!”我吓了一跳,猜测他与耍猴人是一起的。我被他推搡着向后退了几步,涨红了脸看他。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的窘态,转向又去推搡别人。我红着脸离开了,也许怪自己不该去凑热闹,也许为在他乡遇到这般老乡而愧羞。
车子发动了,中年男子下了车。岭南风物在车窗外流动,我的心中渐渐现出故乡。南来或北往,我终为客子,茫茫苍苍仓仓惶惶,俱无方向。或许,那一纤稻草,将是我最后的明路与归处。拼死,我也要将它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