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的独子要结婚,按家乡风俗,须由本家男孩端起盛有清水的红脸盆让新媳妇净手。姨奶本家并无男孩,最终选中了我:我是姨奶姐姐的孙子,表叔表哥的儿子。
下午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往姨奶家走。奶奶很少拉起我的手走,通常都是大步流星走在前我跟在后,或是我一路小跑走在前她跟在后。奶奶像是要完成一个任务一样郑重其事。这是姨奶交给她的任务,是她妹妹交给她的任务。她不能有任何闪失,她不想听到一字一语的来自姨奶的责备。
“奶,水要举多高?”
“多高?举到胸口就行。再高你也举不了。”
奶奶语气有些硬,和我絮叨着明日迎新媳妇的种种礼节。奶奶并不是不喜见姨奶家办婚事,只是她与姨奶,从来都不甚和睦。
在马庄,奶奶颇有名气。挺身板亮嗓门、麻花辫素衣裳,不仅是腰鼓队领队,在学校也常得老师赞扬:学习上进不说,还曾多次向冒犯女同学的男娃儿发起挑战,怒目圆睁骂得对方狗血淋头。而姨奶与奶奶相形一比,倒显得不声不响了。奶奶说姨奶嫉妒她,从小到大追着她打。马庄的水塘被杨树围绕,也被姨奶和奶奶的小小飞影围绕。奶奶的双辫子在身后飞甩,姨奶伸长了手去拽。终于追上了,奶奶的头发被姨奶搅和得乱成一团,姨奶的衣服也被奶奶踢打粘上黄土。回到家,老外婆(奶奶的母亲)细脚伶仃手拿笤帚等着这两姐妹,她老远就听到了女儿们的打闹声。“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老外婆开始追打,打得最多的,是奶奶,因为她是姐姐。
姨奶站在核桃树下,望见了老北沟对面而来的我和奶奶。姨奶开始唤我的名字,声音远远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姨奶的声音与奶奶很像,又亮又亲切。我大声应着,加快脚步往前走。“就你腔儿大!”奶奶打趣翻过老北沟而来的姨奶。姨奶不示弱,说:“我又没喊你,我喊我娃儿呢。”姨奶低下头递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这笑跟我奶奶的笑简直一模一样,眉眼一样,爽朗温柔也一样。
姨奶拿来一个新买的搪瓷脸盆,白的爽白红的鲜红。姨奶开始往脸盆里倒水,水哗哗地碎成白的红的。姨奶倒了小半盆水,让我试试能否端得动。我上前,轻松地将脸盆端到了胸前,清水泛着清凉的气钻入了我的鼻孔。
“中不?姐。”
“再加点,水少了怕新媳妇够不着。”
姨奶和奶奶站在一旁抿着嘴,看我再一次将脸盆举到胸前。脸盆里的水拂动着,里面好像有金鱼在游。
“奶,晚上你也住在姨奶家吧。”我央求奶奶,我预感奶奶不会在姨奶家留宿。奶奶答应了我,我便放下了心,开始在姨奶家里转悠:去闻散发清香的核桃叶;站在葡萄架下看一串串青葡萄在小风中悬挂;灰兔白兔在笼子里吃草,它们只拿一只眼对着我看;我又跑到老北沟下的菜园里,看苋菜扁豆黄蝴蝶。天将晚,我返回姨奶家找奶奶。我叫了几声“奶”,无人应。姨奶也不知去了哪儿。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终未找到奶奶。我慌神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姨奶从外面走进了院子。她的身后,没有奶奶。
“姨奶,俺奶呢?”
姨奶没有回答我,她知道我对奶奶极度依恋。姨奶问我晚饭想吃什么,说着又去堂屋给我找糖和炒花生,丝毫未在意我的神情。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的天黑了。大门已被姨奶锁上,我冲上一旁的楼梯登上平房,视线越过老北沟朝小路去望。天渐渐黑了,我依稀看到一个人影。我断定那就是奶奶,我带着哭腔大声朝人影叫“奶”,我感觉那人影顿了一下,继而又继续往前走。我不能自已,哭着喊着拍打着姨奶家的栏杆叫奶奶。栏杆被白日的太阳晒得发烫,我却觉得冰凉。看着人影消失在昏黑的小路上,我绝望了。我不吃饭,只是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蝙蝠在昏黑中飞来飞去。
晚上,我和姨奶睡在平房上,凉席温热,晚风轻拂,我的泪还没有干。姨奶拿扇子给我扇风,我觉得这风好陌生。姨奶说:“快睡吧娃儿,你忘了明天一早还有任务呢。”我不理会姨奶,我怨她放走了奶奶,又锁了大门。姨奶睡着了,我却睡不着。我睁着眼看星河,星河在流动。宽沟里的槐树和晚风戏耍,簌簌拉拉说着悄悄话。我看向姨奶,她和我奶奶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我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我奶。我还是睡不着,可明天又有任务。于是,我又看了一眼姨奶。好吧,暂时把你当作我奶。最后,我在一种极陌生的感觉中睡去。
奶奶育有二男三女,姨奶育有一男三女。相比姨奶孩子们的平顺,奶奶的孩子们可谓状况百出。爷爷死后,奶奶挑起了大梁,但却无法挽救家庭之将倒。她四处奔走踏破铁鞋,为她的子女排忧解难,最终却落得个人烦人怨。姨奶开始嘲笑奶奶,笑她没将子女教好,虽是地主家庭家大业大,不还是一盘散沙。奶奶也埋怨姨奶,说爷爷在世开饭店时,可没少好酒好菜地招呼她。奶奶生活捉襟见肘之时,曾去姨奶家求助。无奈奶奶生性要强,虽愁眉苦脸地去,却一个字也未提。姨奶脾性亦强硬,姐姐你不说,妹妹我也不愿问。我的继母们常与奶奶有磨擦,一不顺心,便请姨奶来评理。姨奶坐在堂屋,专替媳妇说话,丝毫不给奶奶留情面。如果说姐妹、婆媳是一对敌人,那么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每到这时,奶奶就会俯在大门边的墙角,听姨奶的声声数落。她不能上前理论,一旦理论,便有嫌弃媳妇之嫌。我感觉奶奶气得哆嗦,气得咬牙切齿。
姨奶因为交通事故早于奶奶离世。听到姨奶去世的消息,奶奶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天天跟我斗,这下死到我前头了。”话余,我也听出了奶奶的唏嘘。同样姓马,同样在马庄长大,同样的父亲母亲,怎么就不能和睦安稳地相处呢?奶奶是在质问自己,还是姨奶?我不知道。
我在有风的夜晚飘回官道,顺着土路朝姨奶家去。路的左侧,我远远地看到一处坟茔,那是奶奶的。我停了下来,我希望有个身影从坟后走出,我希望那是奶奶。我又害怕了,我浑身发麻不敢上前。我飘在姨奶家门前的核桃树下,越过老北沟继续朝小路望。开始下雪,雪落在核桃树清香的叶子上。我看到奶奶和姨奶朝我而来,她俩有相同的容貌,亦有相同的身材。
首发于《东方散文》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