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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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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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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

家乡官道的正中央有一座教堂。奶奶告诉我,这是在民国时期一个欧洲牧师出资购地兴建的。一开始,教堂由一座座瓦房和一个个小院子组成。黑瓦青砖间,错落着瓦松和青苔,如果小鸟飞近,可以闻到朴拙清新的味道。穿过教堂泥与白灰糊就的短门廊,便是一个院子,走过院子推开木门,排排长椅和讲台黑板进入眼帘。讲台与黑板的一侧有一个门洞,过了门洞,又是一个偌大的屋子,又是一排排长椅安安静静地呆着。窗外,亦是一个亮堂堂的院子。这里,就是牧师讲解《圣经》的地方,听者,则多是十里八乡的老人,其中就有我奶奶。

我奶奶一开始并不信奉基督。大姑家的表哥出生后,她曾差人赶着马车,带着大姑冒着飞雪去几十里之外的盘古山还愿。盘古山上有座庙,人们都说,那里住着盘古爷爷和盘古奶奶。

每到周六周日,教堂都会热闹起来。老人们带着孙子孙女,或走路或骑车,远远近近地都来了。识字的会带上经书,不识字的,便只顾侧着耳朵听台上的牧师讲。牧师多结合生活实际,讲解关于良善及隐忍的故事或理论。奶奶一早便会到达教堂,她把教堂当成了自己的家。讲台前的地上,放着一个个用玉米外皮编织的蒲团。奶奶会首先跪坐在蒲团上,闭上眼伏下身默默地背诵经书上的箴言。随后奶奶开始忏悔,忏悔她的过错,忏悔她所起的贪心嗔心痴心。她声泪俱下,每次都惊呆一旁长椅上的我。阳光洒进教堂,在黑板上留下一道道温暖的光。我看到了葡萄和绿叶、牧羊人与群羊,还有繁体的“爱”字,那是复制的油画。我又看到阳光洒在奶奶低垂的青灰头发上,那头发也被染成暖黄。奶奶开始打扫卫生,一缕缕尘土升起,在缕缕阳光中沉浮。

教堂也是其他老人的家。进了教堂,全是笑意融融的脸,一声“姊妹”一声“弟兄”,可以将他们被生活揉皱甚至快要揉碎的脸舒展完整起来。那些干也干不尽的农活,那些理也理不清的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全被这青砖黑瓦与欢声笑语阻隔,她们可以在这里,求得一到两日的清净与欣慰。她们,亦会跪坐在蒲团上,呜呜地哭泣,哭自己的遭遇,宣泄自己的孤独与委屈。我踩着长椅走来走去,有时觉得,那泪水要漫出教堂,滋养外壁的青苔了。

奶奶有一个黑绿色斜挎式布书包,那是她为自己做的,用来装经书、眼镜和笔记本。奶奶常在周末挎着充实的书包出门,像去学堂一样走去教堂。二姑家的表妹曾由奶奶带过一段时间,因为二姑姑父常早起做工,傍晚才回。那日,奶奶去了教堂,我与表妹回二姑家的村子玩耍,一直到晚上在二姑家吃过饭才返回。已是晚间七八点,夜黑月高,我和表妹借着月光站在了奶奶的老屋前。门锁着,奶奶还没有回来。我和表妹沿着官道去教堂,一路上心中尽想着奶奶,想早点见到她。时已至秋,凉风湿润泛冷,我和表妹满心希望往前走。

隔着教堂的木门缝,我没有看到熟悉的灯光。我猜想奶奶去了其他的奶奶家谈心,在教堂门囗停留了片刻便和表妹一起沿着官道往回走。父亲和第一任继母还未睡去,隔着木门我听到了说笑声,但我知道门已落锁,那里不属于我。大伯家的灯光挤出门缝洒在黑暗中,我听到电视机里热闹的声音和孩子们的欢笑,那里也不属于我。

怎么办呢?找不到奶奶。

我和表妹并排坐在奶奶老屋的门槛上,旁边有一个用来挡雨的塑料板,我拿来挡在我和表妹身前,遮挡黑夜,也挡些秋凉。风吹动月影中的泡桐,它枝叶墨黑,发出簌簌的响声。

表妹想回家,可是现在二姑应该也已睡下。我俩儿无奈地看着对方,又呆呆地看着黑夜,还有月光。不行,还要再去一趟教堂,兴许刚才眼花没看见灯光,奶奶就在教堂呢?

月下,我又隔着木门缝往教堂内望,我眯紧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看到了!确实有灯光。我紧张,张皇着嗓子叫奶奶,引得官道上谁家的小狗汪汪地叫。奶奶确实在与其他奶奶谈心,谈经书上的故事,谈些家常忧愁。奶奶以为我们去了二姑家便住下了,所以决定多在教堂停留些时间,多贴近些温暖与笑脸。奶奶真的把教堂当成了家。可是到了晚年,她却很难再接近咫尺间的教堂。

晚年的奶奶,渐渐地精神恍惚,认不清人断不清事。唯独教堂,是她记得最清楚的。她把心交给教堂,那是她灵魂的归处。奶奶的老屋被推倒盖了新房,她开始在她的两个儿子家轮流住。担心她乱跑走丢,她的孩子加固铁门,不再放她出去。那教堂,成了奢望。后来,奶奶由她的子女轮流照顾,她的绿书包厚经书笔记本,渐渐地在一次次转场中散失,她彻彻底底没了方向。过去,她总要读一段经书再入睡,那部文史巨著,有巴别塔的故事,有圣者一片赤诚、落入大海却被大鱼搭救的故事。去不成教堂、没了经书,奶奶心中的苦楚再无处倾诉。她变成了躯壳,两手空空,着一袭素衣,像孤魂像野猫,躺在她子女临时为她准备的床铺上。是否夜夜难眠?是否郁郁想死?那几年,我远在他处,不知奶奶是如何度过的。

奶奶的老屋门前,总有误了时间没能去教堂的老人。奶奶会搬来椅子让对方坐下,将她在教堂听到的良善道理讲给对方。她或是常被媳妇责骂,她或是常遭子孙冷眼,她生活窘迫常为衣食担忧……“话是开心斧”,奶奶常这样说,也常这样做。她谈些过往的事,与听到的道理结合,细心规劝着来人。这时,我总为奶奶焦虑,她自己尚且是这世俗热锅上的蚂蚁,却又哪来的能量为他人排忧?

早些年,教堂被翻新,钢筋水泥使其更为坚固。希望教堂永永远远地留存下去,至少,能让乡间的那些孤助无援的老人孩童,有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让他们在乡间世俗的大雨中收获一角屋檐,把内心熨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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