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小姑父的三轮车停在官道上。车从车头开始，布上了墨绿色的帆布雨棚，被铁棍撑起来，鼓鼓囊囊。雪停了有一会子了，官道的柏油路被白雪覆盖，两边的瓦房平房楼房，也全在干净的雪中呆着。三轮车的烟囱断断续续冒着烟，青色黑色，漫在大年初二的白雪上。

我去叫奶奶，喊她一起去舅爷（奶奶的弟弟）家走亲戚。奶奶窝在老屋的堂屋，收拾收拾这儿，摸索摸索那儿，只说着“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像没回过娘家一样，不去”。奶奶拿背影对着我，我看到奶奶伸出手去理自己的头发，我又看到奶奶头上别着一个新的黑亮的细发卡。我猜奶奶已经做了准备了，我上前去拉她。

“奶，去吧。俺小姑、姑父都等住你哩。”

奶奶回过头看我，眼睛闪动着。又不确定地绷了绷嘴，摇头说不去。

“奶，去吧。俺小姑、姑父都等住你哩。”

我又催奶奶，拉着她的棉袄角往外走。小姑也来到老屋门口，高着身子往里望，说:“妈，走呀！走呀！小山立等着开车走。”

“小山搁外头哩？多冷，快进屋！”奶奶又要躲避，小姑已探进了老屋，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俩一齐拽着奶奶出了老屋。

雪又开始下了，我们已来到了三轮车旁。小姑父和小姑扶着奶奶上车。车里黑黑的，又暖暖的，里面早铺上了干燥的麦秸和包谷秆。椅子也准备好了。奶奶上了车，又回身来拉我。小姑在我后背屁股上使把力，我安稳地上了车。

“上哪儿哩？桂兰。”一个奶奶路过，眨着眼问奶奶。

“回马庄。”奶奶浅浅地笑。我看到她褶皱的脸上泛出红光。

小姑表弟也上了车，拉上车后的布帘子，三轮车成了一个温暖的房子。小姑父吆喝一声，三轮车狂躁起来，沿着白雪大道往西驶去。

白雪在官道上飞驰，越过我们的三轮车向车后飞去。风来了，勾引着我们的布帘子，布帘子呼呼地跳起双脚，让我们看车外零零碎碎的白。小姑担心冷了我们，便移到车后去掖好布帘子。我还想看雪，四下搜索到一处帆布缝，那里有丝丝凉风吹来。我倚到了包谷秆上，透过帆布缝往外看。

亮眼的白，无边无际。有雪从布缝钻进来，正好扑在我的眼上。我眨眨眼，继续往外看。

“上桥啦！”小姑父在车头处报着站名。这是横跨在南河上的牛沟大桥，上了大桥，婆家涧岭店便被甩在了身后，娘家马庄，离奶奶越来越近。

南河是白纸上的一弯水墨，河的两岸一处高一处低，高处那里有几株零落秃杨，也像是用水墨淡淡染出的。低处是平坦的麦田，麦苗全在白雪下，只有一条条断了的丝线般的黛绿隐出来。就那么一转眼，南河就远去了。我们的车，继续往奶奶的娘家驶去。

奶奶似有些累了，眯着眼养神。她的新发卡不知怎的，在昏暗的三轮车房子里依旧亮眼。奶奶并不随着车的起伏自然晃头，像在刻意保护她打理过的头发。

下了官道往南行不到二里，马庄到了。舅爷和表叔站在雪中迎接客人。妗奶（舅爷的妻子）穿着围裙也忙从厨房迎出来。妗奶笑得像庙里的菩萨，声音温柔地叫着“姐”。奶奶也笑得双眼泛光，脸上又开始泛红。

妗奶刚刚生下她的小女儿，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追查，被舅爷送至我家坐月子。爷爷生性纨绔，意欲不轨于妗奶。此时奶奶到来，撞个正着。一边是自己委屈的弟妹抱着孩子落泪，一边是斜眼张狂的当家人。奶奶，又见娘家人，你心事几何？

奶奶在舅爷和表叔的搀扶下下了车，与众人一同别了风雪，进入火盆温暖的堂屋。漫天的雪下个没完，落在瓦房顶，落在院子里。这院子的哪一处，曾放着一把太师椅？年幼的舅爷四肢干瘪、腹部圆滚，正赤身裸体地坐在太师椅上。屁股下，掏有一个洞，方便排泄。舅爷饿得无力，目光呆滞地看着父母和双姐。父母和双姐拿了锄头箩筐，要下地挣工分了。白亮亮的院子里，只留下瘦小的舅爷。他悬在院子里，悬在太师椅上。奶奶最后看了一眼舅爷，掩了门，跟上父母和妹妹。

雪继续下，盘旋进院子的一角。那一角有一棵小梨树，此刻被飞雪吹成一缕墨影。舅爷每年春节都说，等梨树结了梨，摘下来第一个给我吃。可我从未吃过舅爷口中的梨。梨树结果的时候，我是不可能出现在舅爷的家中的。若无大事，奶奶绝少回马庄；就算回，也难见舅爷。舅爷妗奶要出门打工，为上学的表叔和适婚的表姑攒学费和嫁妆。我想吃上一口梨，可现在梨树成了光棍儿，连一片叶子都找不到，更何谈梨？况且，那细光棍儿，此刻也要湮没在大雪中了。

酒菜上了八仙桌，奶奶被安排在正位上。起初奶奶不愿意，经不过舅爷妗奶的推让，不得不坐了正位。身后头顶，是一块裱有迎客松的巨匾，顶处用红漆写了大字，是关于奶奶的父亲护林有功的表彰。奶奶扭过头看了看，弯了弯嘴角回头吃菜。

奶，这是你的家吗？

不，这是娘家。

娘家是家吗？

……

酒菜饱足，已是下午。雪愈下愈大。小姑父担心雪大难行，催促我们返回。奶奶颤巍巍地起了身，和妗奶一起收拾着杯盘。出堂屋门，送至左手边的厨房。奶奶还要清洗杯盘，妗奶说什么不让她来。奶奶失落地笑了，自己到底是客。奶奶在雪中站了片刻，四下望了望院子，又进了堂屋，和舅爷妗奶说着最后的体贴话。

要返回了，奶奶穿过风雪走出院子，我们跟在身后。奶，这满天雪是出嫁那日的红炮纸吗？奶奶在风雪中登上三轮车，低头看雪中的弟弟、弟妹、侄子。奶奶眼中红了，不知是否是刚才的半盅酒起了作用。

三轮车发动了，车后的舅爷一家在雪中微笑，为奶奶和我们送行。车摇摇晃晃驶上大路，马庄越来越远。小姑放下了车帘子，奶奶闭上了眼。车上了官道往东行，要回涧岭店了。

奶，涧岭店是家吗？

……

三轮车驶入我的心原，我吹起漫天大雪。那是我为奶奶撒下的纸钱。

《娘家》首发于《东方新韵》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