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知道“吃桌儿”是什么吗?
在我的家乡,“吃桌儿”就是吃酒席的意思,说得文雅点儿,也叫“赴宴”。每逢哪家人婚丧嫁娶,总要摆上宴席,多则几十桌,少则也要十几桌,邀请亲戚邻友来一同分享喜悦,或是凭吊逝者。而这酒席,也通常摆在主人家的院子里,院子不够大,就延伸到院外的路边,若是这家有楼梯通向平房顶,你就能看到那三五一桌的人在房顶上说笑吃喝,别有一番风景。若是下雨,便要找来街坊们来帮忙支起雨棚,而这些来帮忙的,通常都是些青年小伙儿,或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或是刚读高中的半大孩子,这帮忙,也算是他们的一项成人礼。只要被叫来帮忙的,大多都被认为是“劳力”(劳力,方言,指具备养家糊口能力的男人,多用于美称),年轻小伙们很愿意来证明自己已长大成人。
在我们七八岁小学生的眼里,这“吃桌儿”可是一件大事儿。那满桌子的热菜冷盘撤了又上,好像有吃不完的美味。可是如果“吃桌儿”的时间和上课冲突了怎么办?
好办!请假!
当然也有摆宴席的人家离学校近的时候,这时便会有人偷偷溜出去,连假也不请。等到老师来上课询问空位子上的人去哪了,大家都会哈哈大笑,说:“吃桌儿去了!”
如果碰巧有同班同学也是摆宴席人家的亲戚好友,那就更乐了。
两位同学都去赴宴,或是隔着几张桌子,或是跟随家长坐到了同一桌儿,就都会朝对方挤挤鼻子撇撇嘴,好像在说:“要不是我妈叫我,我才不想来‘吃桌儿’呢?”另一个好像在说:“我也不想来,我就看看有没有自己想吃的,吃两口就回学校了。”
“吃桌儿”的欢声笑语间,推杯换盏里,浸润着乡人的友爱与质朴。
我曾和奶奶一起去表姑(舅爷的女儿)家吃过桌儿。
那时,表姑喜得贵子,舅爷打来电话给奶奶报喜,说奶奶一定要去赴宴。那时,父母都在外地谋生,小弟和我都由奶奶照顾,奶奶起初嫌麻烦,说“礼到人不到”就好,真心为侄女儿高兴。
但舅爷一再邀请,奶奶只好答应。
那天天色阴沉,天气预报说近几日都有雨。奶奶斜挎一个碎花小包,装好雨具和哄三岁小弟用的零食,拉着十多岁的我,登上了去舅爷家的汽车。
我们搭乘舅爷的农用三轮车,坐在车内事先摆放好的椅子上,看着一路的杨树和农田,辗转来到了表姑家。宴席开始时,下起了雨,虽然夏末秋初天有些微凉,好在乡邻古道热肠,嘘寒问暖,宴席饭菜可口美味,我和奶奶弟弟也都安然自在。
席罢,别了表姑,我和奶奶弟弟再次搭乘舅爷的车往回走。此时已近黄昏,雨后的西天透出些彩霞来。可是这淋了雨的土路真不好走,开车的师傅虽然握紧了方向盘,但三轮车却像找不到路的甲壳虫,突突地冒黑烟,轮子卷起的泥巴甩得到处都是。路过一个陡坡,坡地的一侧是一个四五米的小小“悬崖”,“悬崖”的下面,是农田和一条弯弯小河,弟弟吓坏了,挤到奶奶怀里,我则故作镇定地握紧车栏杆。
车终于还是陷在泥地里出不来了,舅爷和开车师傅下车修理,看来问题一时半会不能解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房舍烟囱开始冒起一缕缕青烟,傍晚的凉风慢慢吹起,小弟开始呜呜地哭闹。
好在奶奶的一个堂妹(我叫姨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舅爷让奶奶带着我和小弟去姨奶家住一晚,明日再回家,他则留下来修车。
奶奶再次抱起小弟,我则跟在身后,朝姨奶家走去。远远地,村口有一个妇女上来招呼奶奶,问奶奶是不是去她桂婶儿家,她满脸堆笑,和善地给我们引路。奶奶与这位堂妹长相极像,所以被一眼认出。到了姨奶家,姨奶谢了这位邻人,忙请我们进了屋。吃过晚饭,舅爷的电话来了,说车修好了,即刻就回去。
奶奶放了心,随后我们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吃过饭弟弟便开始哭闹,奶奶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姨奶请奶奶多住几日,奶奶说孩子明日还要上学,要早些回。
姨奶也不强留,唤上爷爷(姨奶的丈夫)来送我们,奶奶推辞不让,姨奶说下雨河水满涨,过河怕是要老爷们儿帮忙。
告别姨奶,我们和爷爷一起上了路。路边还有些成熟晚的包谷地,一片一片或浓或浅的绿叶在清晨的微风中沙拉拉地响着。来到小河边,果不其然,之前只过脚踝的河水一下子涨到成人的膝盖处。奶奶抱着小弟,爷爷背着我,绾起裤管,踏入冰凉的河水中。
那河水在爷爷奶奶的腿边打着旋,又向下游流去,几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上,一两只水鸟立在上面张望着。我抬头看向天空,昨日的乌云渐次散去,一缕缕阳光从淡云处射了出来。
好在河面不算宽,爷爷也熟悉地形,没多久我们就到了对岸。爷爷硬说要把我们送回家,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前面都是大路,她很熟悉,劝爷爷早些回家收拾刚刚掰下来的包谷。
于是,奶奶抱着小弟,我跟在身后,朝着前路走去,阳光越来越强,照在路上的小水洼里,折射出白亮的光。我问奶奶,昨天下的一场大雨会不会打乱家门前我种的彩色野花,奶奶低下头告诉我,你可别看野花小,太阳一出来它就又支楞(支楞,方言,指恢复生机)起来了。
听了奶奶的话,我一颗担忧的心便落了地,着急赶紧回家看我的小花。
十几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吃桌儿”,我便想起这段往事,想起我那日渐年迈,再也抱不动我和弟弟的奶奶。
《吃桌儿》首发于《花洲文学》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