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外婆去世,我回故乡送行。姨妈们都在为外婆守灵,闲来无事,我想要出去走走。母亲看向外面地上的厚雪,又听着呼呼的冬风,犹豫地看着我。言姨是最体察晚辈心思的,说着起身,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里呢?我们去了北风呼啸的南河,又沿着雪径在南河边的竹林里赏景。我们发现在寒冬出门看景的并不是彼此,竹林外围有一片栗子林,透过干枯的栗子树,南河的高岸上有一溜儿孩童的身影在白雪中移动。也许是看到了孩子,想到了校园,返回的时候,我和言姨都注意到了官道北侧的小学。
我曾在这里读过几年小学。那时的小学大门是用铁棍焊接而成的,不管站在门外还是门内,都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事物。那时的铁门也不算高,但想要翻过去,却是不简单的。记得有一次晚自习放学,已是八点多,教室熄了灯,同学也大都走了。唯有几个人突发奇想,要在教室将最后的作业做完再走。我也留了下来。大家打着手电筒,真的就在教室里写起作业。约莫半个小时的样子,作业结束。当我们从二楼下来,校园里已经悄无声息,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个人。到了大门口,又发现大门早已锁闭。透过铁棍大门,官道上也是寂寞静悄。没人敢去叫校长开门,我们都害怕校长。其中一个同学的母亲来寻他了,站在门外喊他的名字。他哭了,站在门内叫着妈。好在他个头儿矮小,找到一处宽缝隙,竟钻了出去,在他母亲的拉抚下回了家。我们也去试,可是却钻不过。一个高个子急中生智,冲跑上围墙边的一堆包谷秆,双手竟攀上了墙沿,三两下跃到了大门外。他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我们。天越来越晚,校园的夜色漆黑阴沉,我们惶恐极了。一道煞白的手电光从校园深处晃来,是校长的妻子。她笑着看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开了大锁,我们出了校门。
这会儿的大门是混凝土铸造的,铁门也是严丝合缝的。但是大开着。这时正是春节,学生们都放假了,风从校园里吹出来,冰片般打在我和言姨的脸上。言姨说她也是在这里读的小学,我打趣道:“那我们也算是校友了。”从门外往里看,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是大门洞里右上角,有一个监视器。我们走了进去。
校园中心有一棵老国槐树,稳稳地立在花坛里。我猜这棵国槐是从一旁的高处移来的。那时高处有一排瓦房,有的用作女生宿舍,有的用作小卖店,瓦房前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是教职工们种的各色蔬果。院子有一道白围墙,只开了一个传统圆门洞。那棵国槐,就立在门洞里面的高处。夏天,上了台阶入了门洞,阴凉凉的让人只抬头看。但见槐树森拔,绿影重重。学校的铃铛就挂在槐树的半腰上,每到上下课,老师们便去拉那铃铛。“当当当”,下课了,同学们飞跑出去玩闹;“当当当”,又上课了,大家又奔了命地往教室跑。同学们既爱这铃铛又恨这铃铛。终有一日,铃铛掉了下来。那是个雨夜,闪电狂风卸下了老槐一枝臂膀,那铃铛也跟着朽枝落了下来。清晨,我们走过门洞,往里看。只见槐树叶子碎枝一地,被晨风轻轻吹着。铃铛呢?铃铛被校长悬在了校园中心的梧桐树上。于是,上课下课,老师们开始往梧桐树下走。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教室在最东边的瓦房里。瓦房内顶覆了编织好的枝条,看起来像荆条,高高地布在头顶。有同学折了纸飞机,往内顶上飞去。有的巧,正好扎在荆条缝中。于是大家都以此为能事,纷纷折飞机往上飞。这样,我们的头顶便三三两两地悬了飞机。语文老师叫凤仙,穿着红长裙和高跟鞋,也不问是谁,只抿嘴笑,弯着柳叶眉看我们。教室的一侧,是校园。另一侧,是一处堵了的长方形空地。没有人去过那里,那里长满了荒草,高的矮的,绿的青的。开了窗户,草的气味便入了教室。有人说草丛中有鬼,专在中午同学们午休的时候探头探脑往教室望。有人说鬼是一个人的腿,有人说鬼是一只脚,吓得靠窗的同学不敢再开窗,其余的同学也怔怔的,不能再专心听老师上课了。现在,那瓦房没有了。那里盖起了二层楼房,和西侧的二层老楼连成一排。
老楼前,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枝条像斗篷一样,又像谁的脊背。还有几株高大广玉兰。在冬天大雪的时候,松和广玉兰的枝叶上都会裹满白雪。超儿和我是同班同学,每日早自习,他都会到附近同学家叫我们一同去。那日前夜下了暴雪,超儿的声音漫过漆黑的早晨和厚雪传到院子里。奶奶第一个听见,唤我起床。我出了门,奶奶嘱咐我们相互照应,一定沿着官道右行,小心路上的雪和车。超儿聪明又胆大,才上了官道,便招停一辆三轮车,和司机师傅说了几句话,带我们一起上了布了帐篷的车。只几分钟,三轮车停在了小学门囗。我们纷纷下车,超儿又来到司机面前,好像说了感谢的话,回头动着大眼睛看我们。我们都佩服超儿。当我们踩着雪来到老楼前,教室的灯已经亮了,白亮亮地照在雪地上。我们抬头,广玉兰的一簇簇大叶子间满是雪,像夏天时的玉兰花。一旁的松树,披了白面青里的斗篷,护着玉兰。
四年级后,我去了泌阳县城读书,打那以后,便少见超儿了。从此渐渐疏离。高考结束,我骑着自行车行在官道上,遇见了官道侧的超儿。那时他已在省城读大学,得知我也要去省城读书,祝我一切顺利。他轻轻地笑,我也轻轻地笑。我们分别了。
又好几年,堂姐告诉我她在唐河遇见了超儿。她说超儿吃得特别胖,与以前秀颀颀的超儿截然不同。听说超儿结了婚,事业也顺遂,我扬起嘴角。堂姐将超儿的微信推送给我,我却未添加。一来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提起往事恐尴尬。二来我远离官道多年,已觉自己非故乡人,亦不知他是否当我是故乡人。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位专爱打架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已记不清,只记得他黑黑瘦瘦,眼睛倒很亮。他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管上课下课总要生出些事来,引起老师同学的注意。他家不在官道上,应该在距离学校有些路程的村子。他总在周一骑着一辆与他小身板极不相称的二八自行车,风雷般打入校园。晚自习放学已经很晚,他便住在了学校。和他一样住在学校的同学还有好多个。女生住在小院子的瓦房里,由教导主任的妻子陪伴。男生则住在了教室里。放学后,他们会把后排的课桌合并,铺上简单的被褥,就睡下了。有时不上晚自习,放了学,我们会在夕阳下的校园里耍闹一阵。天渐渐暗了,他们准备布置床铺了。我们有时会去帮他们布置,完了后继续楼上楼下地耍闹。终究要回家了,我们走出校园,他们留在校园。我有时会羡慕他们,可以在暗夜里登上讲台缓缓踱步,想踱多久就踱多久。羡慕他们成了教室校园的主人,松树呀广玉兰呀,槐树呀梧桐树呀,全成了他们的专属。我又为他们担心了,那传说中的鬼怪会否出现,他们会害怕吗?要知道,我们都还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我们出了校门,老师锁上了大门。隔着铁棍大门,我又听到了他们的嬉闹声。校方会安排附近的大叔大娘做些菜食提供给住校的同学,虽不至于丰盛,但吃饱绝对没问题。
那位黑黑瘦瘦的同学,终于用行动引起了校长的注意。校长想出了教导他的法子。那时正是秋收时节,校长一早便将他叫了出去。后来听说校长带他回了校长的家,帮校长掰了一天的包谷。回来后的他更黑了,但却更开心了。他眼睛发亮,告诉我们他在校长家的经历。他告诉我们校长妻子炖了一锅的肉给他吃,他又成了班里的主角。后来我去泌阳城读书,提前放假跟着堂姐一起回了校园,假模假样地坐在教室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他看到了我,想要打声招呼却没有做。一整节课,我都感觉他在看我。下课了,他走到我跟前,低声说:“放学了等着,看我不打你。”那时的我惶恐极了,真担心这位校园霸王会打我。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做,放了学,他远远地看着我,看我和堂姐同学一起出了校门。现在想来,他性子刚硬,不愿说软和话,那句打人宣言,或是对我久别相见的问候。
校园变样了,砖砖瓦瓦都不见了,我只尽力地去搜索我记得的蛛丝马迹。同学们的名字我大多不记得了,且让我好好想想。他叫威,他叫勇,他叫超儿。她叫丽,她叫灿,她叫青。有的中断学业,有的结婚生子,有的留在了官道,有的离开了官道,都在为事奔忙吧。若是相见,结了婚的女同学怕是只能点头致意,再说会子心里话怕是不能够了。男同学呢,恐也只能挑挑眉毛抬抬下巴,或低沉地“嗨”上一声。我们终究是失散了。言姨的同学们呢,想来孩子们也都已成家,有的甚至做了爷爷奶奶了吧。
风往校门那里吹,送我和言姨出了校门。我回头看校门口的监视器,抬抬嘴角,也算是和老师同学们做了问候了。
《小学旧事》首发于《东方新韵》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