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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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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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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

在老屋昏暗的光线里,奶奶从箱子底拿出一块儿折了很多次的方块儿宣纸。奶奶缓缓地打开这块快碎了的宣纸,我看到从右到左竖排的小楷。奶奶说,这是我们家的地契。奶奶不无自豪地弯着嘴角,拿眼角瞥我。她在看我的反应,她想要唤醒我的某种意识。奶奶开始介绍我家的房产和地产,说可以从官道南绵延到官道北,就那条从汉代开始就有的官道,曾经也有我家的一部分。奶奶开始冷脸,细数爷爷及我的父辈是如何一点一点卖掉败掉祖业的。奶奶依旧拿眼角瞥我,她还在观察我的反应,她要我记住某种教训。

一两岁的时候,我家利用爷爷留下的门面房在官道做起生意,父亲出去打牌或是饮酒了,母亲或是去寻父亲了。临行前,母亲嘱托我看好门面,还有门边的二八自行车。母亲高高的身影上了官道不见了。我从门面正门走到后门,回头透过长长的走廊看空空的官道,我以为不会有人来,我去后院玩一会应该没关系。可是,就在这空当儿,自行车被偷走了。

高大的母亲坐在屋内的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一把剪刀。我站在母亲脚下。

“跪下!”一向温柔的母亲突发雷霆。我不知如何是好,瑟缩着跪在母亲脚下。

“说,以后还听不听话?”母亲眼中含泪,比着剪刀说再不听话就要铰我的手指头。我泪流满面,跪在母亲脚下,我真的好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致使丢了新买的自行车。这或许也不完全是母亲发火的主要原因,她或许要通过一件件小事,端正我的人格,以防我变成父亲。

那是一个阴天,我拿着父亲买来的气球,在我家偌大的院子里飞奔,院子的一角,母亲拿着锄头正在整理菜园。我兴奋地举着气球给母亲看。母亲面色阴沉。我觉得这时的母亲离我好远好远,我觉得母亲就快要离开我了。

母亲离开了,我的第一任继母进了门。

第一任继母来自信阳,是官道北侧三发酒店的风尘女。那时,母亲之前整理的那片土地已经出卖,剩下的由大伯父亲平分,大伯大娘喜欢种豆角,继母喜欢种大蒜,有时候,大家还会种一些小麦。官道远处的麦田收割的时候,我家院子里的麦子也会同时收割。

继母的大蒜收成的时候,她会叫上官道上相熟的女伴前来收获大蒜。我远远地看到一群妇女进了我家院子,在我家的蒜地里忙活。我想去讨好继母,假装欢快地蹦跳前来,继母拿眼睛夹了我一眼,其他妇女也拿眼睛夹我。继母让我帮忙收获大蒜,我兴奋地加入。得到继母的回应,我十分开心。大蒜收获好了,继母把大蒜分给她的女伴。我眼巴巴地看着继母,也想要几颗大蒜。我并不喜欢大蒜,只是想要得到继母的奖赏。最后,继母分给我几颗大蒜。我呆呆地站在蒜地边上,目送她和她的女伴兜着大蒜走出巷子,然后飞快地跑回奶奶的屋子,把大蒜全给了奶奶。奶奶欣慰地笑了,问我:

“喊妈么?”

“喊了!”我佯装欢笑地回应,我想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奶奶无法,继续忙活她的事情。

第一任继母过门的那天十分热闹。傍晚闹洞房,大人们全在屋子里热闹,我退出房间,独自走上官道。我呆呆地看着官道对面的池塘,一个街坊看到我,走了过来。她的孩子,正在沙堆边玩皮球。她打量了我一会儿,缓缓地走到我身后,说:“黎晓,恁爹给你娶了个后妈。”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嘲弄,我回头看她,她的眼中全是试探,她想要看看后妈一词会引起小孩子多大的反应,是该哭?还是该一下子跑掉?

我没有哭,也没有跑掉。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向胆小的我对着她孩子的皮球一脚猛踢,那只皮球竟射向了对面的池塘。她自知理亏,只是大声呵斥我:“黎晓!”而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应该在官道上游荡了好久,最终被奶奶找了回去。

姨妈们汇聚在外婆家,母亲也在。小姨拿出一大堆玩具,有洋娃娃,有布偶马。小姨开始呼唤表哥表姐们排队,说:“谁姓申,就给谁一个玩具。”大家欢呼雀跃地挤着排队,争着抢着姓申,而我,躲在了门后。外婆家大槐树下,领到玩具的表哥表姐开心地闹着。我一个人躲在门后观望着。

“我是该姓左,还是姓申呢?”我心里想着。最后,奶奶的话响在我的耳边,奶奶说:“娃儿,咱姓左,记住。”对!听奶奶的话,我姓左,坚决不姓申。小姨的玩具,我不要了!

“黎晓咋不来排队咧?”言姨叫我,母亲也歪着头端详我,眼中闪着光。

言姨把我推向队伍中,轮到我了,我沮丧着脸。

“你姓啥,娃儿?”小姨微笑着等我回答。

“我……我姓左。”我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叫出“左”来。

“狼娃儿!”小姨大笑着递给我一个玩具。

我哭着闹着不要小姨的玩具,我就姓左,这是奶奶说的。

外婆曾经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中河,外婆一心想要有一个男丁,这样,她晚年的权益就能得到保障。可是这位中河舅舅却因脑膜炎不幸早夭。姨妈唤孩子们姓申,是要给外婆壮声势。如果我们都姓申,我们就都是外婆的正孙,这样,我们跪倒在外婆脚下的时候,她才能更有底气。

可惜,我是奶奶的正孙。

我和堂姐闹了矛盾。奶奶担心被大娘抓住把柄,说自己偏心孙子,便狠狠地斥责了我。我委屈极了,坐在院子里大哭。大伯和大娘开着三轮车回来了,要把三轮车停在院子里。我不起来,三轮车的大轮胎蹭到了我光着的脊梁,那里凉凉的,感觉滋滋地疼,冒出血痕和黏液。我本来就因奶奶的斥责委屈,再加上脊背的创伤,哭得愈发猛烈。只是临近黄昏,大人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伤口,都冷着脸离开了,包括我极度依赖的奶奶。

我不吃饭,趴在床上继续委屈发呆。有蝇子嗡嗡地飞来,在我的脊背上吸食血液和汗津。大伯来看了我一眼,说:“还不起来吃饭。”大娘好像也在外面,说:“妖乔哩很,不得了了。”我越听越委屈,最终奶奶走了进了,说:“没听见!起来吃饭!”奶奶不敢安慰我,她怕被大娘看见,只要偏心的把柄被抓到,奶奶会陷入无尽的家常旋涡里。奶奶,为了自身安危,放弃了我,抛弃了我。

我的勇气再一次蔓延上来,我的心中燃起希望。我要去找姥爷外婆,要让他们为我主持公道。官道东头走到西头,有一两里地,我冲出家门,以决绝的心情走向官道,慢跑着往姥爷家去。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到这姓左的家庭了,这次,让我姓申也可以。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不应该去找姥爷。姥爷外婆那么多的外孙,我根本排不上号。但我真的无力回天了,姥爷那里,或许能让我住上一夜,让我疗疗身心上的创伤。

姥爷在小学校门口有一个铁皮房子,那是姥爷的小卖部,晚上他就住在那里。我拍着姥爷的铁皮门,委屈地喊着“姥爷,姥爷!”姥爷开了门,诧异又慈爱地看着我。姥爷应该没有想到我会大晚上来找他,他也知道我早熟要强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麻烦母亲这边的。姥爷将我安顿在姨妈家里,表哥表姐照顾我躺在床上,刚要睡下,外面官道上便传来三轮车的突突声,大伯载着奶奶来了。奶奶在官道上叫板,高喊着姥爷的名字,让姥爷把我交出来。姥爷质问奶奶到底让孩子受多大委屈,竟然大晚上跑来哭泣。

“俺老左家的事,到不了你管!”一向温和的奶奶凶神恶煞。她急死了,她怕自己语气稍不坚定,姥爷就会将我带走。父母离婚的时候,姥爷这边就有将我带走的意思,奶奶留着心眼儿。她怕死了,她怕我真的被带走,那么她就没了孙子,她姓左的一门子,就绝了后。那时候,我是左家唯一的男孙。

我被奶奶坚定地夺了回去,就像母亲怀我几个月后执意要离开时,奶奶坚定地给母亲跪下一样。她放下尊严维护的左家血脉,与她又有多大关系呢?这左家血脉,又能如何呢?我无非双腿之间多了一件物什,被奶奶奉为某种力量或荣耀,她在期待我继续繁衍出双腿间挂有物什的后代吧。可是这后代与她又有多大联系呢,只不过是这小小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我从没觉得我是谁的谁,包括我最亲爱的奶奶。我觉得大家都是在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如果没有我这一个人,他们依然能够找到可以依偎的人。就算没有人,也可以找到一只猫一只狗甚至一棵树依偎。

而我,不想找任何人依偎。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属于任何一个家族。可是我还是和这些家族有着关系,这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斩断的。我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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