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蛰前后,是播种向日葵的好日子。
这时离二月十九日的庙会不远,官道上早就为庙会预备起来了。不管逢集背集,除了各家门面大开着迎客、把货架绵延到大门外直上了官道,卖各类食品物件儿的也见缝插针地开张了。在官道东头儿路北向阳的一片空地上,有着一家炒瓜子的。奶奶逛街时买回了炒瓜子和生瓜子,唤我去吃。生瓜子不好吃,我有些不满意,奶奶看了出来。
“别看生瓜子不好吃,埋在地里长出来,可是要结出一大堆一大堆的瓜子呢。”
经奶奶这一引介,我两眼放起了光。
“种瓜子儿?奶,咋种呀?”我很着急。
“来,奶教你。”
奶奶引我到老屋前的一片空地,划出一块儿长方形来,让我自己拿着剜铲松土,她自回堂屋看书了。土松好了,按照奶奶指示,我划出两条浅沟,把那些圆圆胖胖不好吃的生瓜子密集地埋在了土里。合了土,找来麦秸薄薄地撒在土上。奶奶说,等到打了雷下了雨,这些个葵瓜子儿呀,就出土了。
惊蛰的雷也打了,雨也下了,只是我天天去看,向日葵还没有冒芽。熙熙攘攘的庙会就在眼前了,我忘了向日葵了。
白天一睁眼,就是庙会。晚上一闭眼,还是庙会。我偶尔飞快地走过向日葵田,略微扫一下,只是看到些嫩芽出来。这些我亲手种下的向日葵,已经不能打动我了。庙会上的新鲜事灌满了我的脑子。
庙会结束以后,我才把注意力转到向日葵这里。它们全长出来了,挤成一团。我把它们起出来,种在我家巷子的两边。其中有一棵种在大门前。
这棵种在大门前的向日葵,孤零零的。也可能是太过孤单,它生得特别高特别壮,以此抗议我将它和其他向日葵隔离开来。
向日葵长过了我的头顶,长过了奶奶的头顶,开出硕大的花,长出硕大的头脸。我仰望向日葵,奶奶也抬头看向日葵。细细碎碎的花蕊的后面,是一颗颗瓜子。奶奶抬手摘下一颗瓜子,虽然外壳饱满,但里面却没有果实。高大挺拔的向日葵,却没有结出果实,不免让人失落。好在它也曾长出茂盛的枝叶,开出明亮的黄花,结不结果,我想也无伤大雅。
奶奶拧下向日葵的大脑袋,它剩下一个秀颀的身子立在那里了。不过现在的它还是美的,挺拔伟岸,迎着风晃动着自己的大叶子,让人不忍心拔掉它。一直到秋天,我和奶奶都留着这棵向日葵。实在是秋雨秋风太急,它枯萎了,渐渐地腐蚀了。待到冬日的冷霜一打,它弯了腰,就快趴下了。
奶奶最终拔除了向日葵,原来它站立的那个地方,空空的。我的心也空空的。
向日葵死了,向日葵消失了。尸体被奶奶当柴火烧了或是扔了吧。后来下了雪,那些它留下的足迹也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来年,我还会种向日葵吗?
二
安超是我的邻居,因为比我稍长,我叫他安超哥。安超哥一家好像从桐柏搬来,最初租赁大伯家的门面房做蔬菜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好,买了地盖了楼,也成为官道上的富裕家庭了。
这一年,我按照奶奶教的方法和安超哥一起比赛种向日葵。
每一天,我们都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我们的向日葵苗,浇水松土。这块儿向日葵田,就在安超哥家的后院、奶奶老屋的背面。如果我想要晚上出来看向日葵,出了家门走两步就到了。
安超哥的向日葵长得好,超过了我。我心中起了嫉妒,我想要将安超哥比下去。
此时二月十九会已经过去,春天的风是越来越温柔,晚上也没有寒意。这天晚上,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我准备去害安超哥的向日葵。
晚间,月亮悬在天空上,照在奶奶老屋的山墙上。老屋的后面,便是我们的向日葵田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出我家院门,朝着我和安超哥的向日葵走去。它们像是安静的孩子,在老屋的阴影下安睡。
安超哥家传来电视机的嘈杂声,光线顺着门缝照了出来,有一些光照在了远处的向日葵身上,但从远处射来,已经很微弱。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向日葵田边,注视着黑暗中的向日葵。左手边是我的,右手边是安超哥的。我想着,用手拔吧,显得太过残忍;掐掉那些茂盛的苗头,也显得痕迹太重。那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将我对安超哥的嫉妒发泄出来呢?安超哥不仅向日葵种得好,学习还好。我们是同班同学,他一直是我的榜样。
左思右想,我想出一个“好方法”。
我站了起来,退后几步,再对着安超哥的向日葵徐徐地往前走。我的一只脚踏上了安超哥的向日葵,我听到向日葵枝节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这些声音在我听来实在残忍,像是向日葵的手臂被我踩断了一样。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我没有再向前。我的心充满了愧疚。
月亮在天上看我,门缝里的光好像也在看我,安超哥也在看我。他们监视着我。
我没有再敢去向日葵田那里,那里是我的犯罪现场。白天,我隔着门看到安超哥蹲下看他的向日葵,看我在看他,笑着招呼我过去。
我依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心里充满悔恨。
那天晚上,我踩断三棵向日葵。好在我下脚不重,它们将断未断的地方又顽强地挺立起来。我也蹲了下来,看向安超哥折断的向日葵和我安然无恙的向日葵。
我假装好心好意地试探:“安超哥,你的向日葵断了。”
“是呀,断了。也可能是哪个大人走过来不注意踩到的吧。”
我想安超哥能猜出十之八九,因为我从不会说谎,只要说谎就会露出极不自然的神态。安超哥眼中有着沮丧,也有着原谅。他拿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主动坦白。可是我却不敢说出口。我不想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我的心继续猛烈跳动着,我想让安超哥质问我,问我为何踩他的向日葵。可是安超哥一直没这么做。
那以后的好些日子,安超哥一直没再提向日葵的事,只是拿眼睛试探我。他像在询问我是否犯错;是否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果犯错,我能不能主动承认?
我始终没有勇气承认。我好沮丧。又过了些日子,安超哥的眼睛里没了试探,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天真。我想,安超哥原谅了我。
但我觉得,没有主动向安超哥承认错误,我依然是个戴罪之身,一直到现在都是。出于嫉妒践踏好友的成果;犯了错误不愿承认,罪加一等。
我无法忘记安超哥的向日葵苗折断的咔嚓声,那声音敲击着我的内心,挥之不去。我无法忘记安超哥温柔中质问的眼神,那眼神透着无穷的力量。这些,都在鞭挞着我。
安超哥,我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白纸黑字,请原谅我。
《向日葵的哀伤》首发于《东方散文》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