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家乡下大雪,会达到成人的齐腰深。那时一到早上,家家户户的大人都会拿出铁铲,从大门囗开始铲雪,一直铲上官道。雪的通道形成了,孩子们背着书包通过雪道上官道,往西头的小学校去念书。
成人齐腰深的雪被铲开,到了孩子面前,是不是成了一道道雪墙,走在中间,是不是走入了雪的迷宫呢。
这已经是至少四十年前的事了。奶奶说,那时爷爷也起得很早,为他上学的孩子们开道。
如今的天气,在家乡,大雪很难再遇到,亦不会有家长在清晨开出深深的雪道了。
其实,相比较大雪后满地泥水,无雪的冬天亦有一番别样趣味。
小时候,也有不下雪的冬天,又冷又干。官道北侧的向阳地少了晒暖的乡亲,那些常常聚集在一起打牌的青壮年男性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到处一片萧索与孤独。
无雪之冬,要说最有趣味的,便是老北沟了。
冬阳到了老北沟,就无有房屋遮挡了,开始一马平川地晒开去,想和寒风较把劲儿。在老北沟斜坡那里,夏日会有一片片矮茅草,冬天时,孩子们点起火来将枯掉的部分烧掉,余下一些硬挺的青绿在风中飒飒作响,同时又被太阳照着。还有几棵杨树光秃秃地立在向阳的坡地上,听着风声,守望着南面官道上的涧岭店。
涧岭店里住着童年的我和我的同伴,此刻,我们相约来到冬天的老北沟。有威,有超,还有几位不相熟的孩童。
满目的暖黄,铺满了老北沟向阳的地方,背阴处是褐色。总归都是让人心暖的色泽。只是风有些冷烈,吹得我们几个玩伴鼻头冰冻,眼神迷离。
气温早就抵达零下,浅沟的背阴处,总有零零星星的浅水,此时浅水业已结冰,呈现一种灰白色。几位玩伴,冒着严寒,穿梭在老北沟内,一会儿被太阳照着,一会儿又隐入阴影,去寻找那一块块儿冰面。
找到了,便用脚去踩,咔嚓咔嚓,冰面被我们破坏,而内里亦无水。这里之前只是一个小水洼。有时,我们也会裁取大块儿的冰拿在手中当战利品。
冰冷的玻璃般厚的冰面,冰冷的冬风,暖暖的太阳。这是我的无雪之冬。
如果一直到春节还不下雪,虽然对于麦苗来说不是好消息,可是对于走亲戚来说,却是好消息。
那一年亦是无雪之冬,初一过后便要走亲戚。奶奶一直念叨要去小姑奶家去看看。小姑奶是爷爷的小妹妹。
小姑奶家离她的娘家涧岭店颇远,印象中那里有很多红薯窖,还有有轱辘和绳索的水井。那时我十多岁,非要做个男子汉,扬言要骑着自行车载着奶奶去小姑奶家。奶奶开心地笑起来,她觉得她悉心教导的孙子终于可以替自己分忧了。
我亦十分骄傲,信心十足地说:
“奶,我驮你一截路,累了咱俩儿就下来走一截儿。走一截儿,再驮一截儿,中不?”
奶奶素日妇女干部般严肃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好在奶奶身材清瘦,并不太重。她坐在我身后,甚至伸出手扶上了我的腰。
孤独孤苦的奶奶呵,似乎找到了某种依靠:她扶上了她寄予厚望的孙子的腰。
下了平坦的官道,没多久,路便开始崎岖起来。我和奶奶骑一段走一段。行至一半,迎面而来的,竟是小姑奶。
她黑黄的脸,低矮的身子,用一个新折的木棍在肩上担着几样礼物。另一只手,拉着流着鼻涕的她的孙女。那小孙女的脸冻得通红。
奶奶赶紧停下,大声问:
“小妹,你上哪去?”
小姑奶似要哭出来,说:
“去看你呀,嫂子。”
“走,上恁家。”
“不中,上恁家。”
无雪之冬,太阳在杨树顶上的天空挂着,一位嫂子与她的小姑子,在一片荒芜的乡村,礼让着到底谁去拜访谁。
奶奶眼睛红了,小姑奶眼睛红了,我的眼睛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