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很小很小,奶奶把我送到大姑家。大姑拉着我的手去老屋西北方向的菜园摘菜。时近傍晚,正是夏天快结束而秋天要到来的时节。返回时,大姑拉着我走到了菜园西侧的小路上。小路西侧,是一片很深的洼地,之前应该是一个池塘或者渠道的节点,也或许通往北面的南河。洼地没有水,长满了美丽的绿草。岸边是高高的芦苇和芭茅丛。风儿从北边的南河吹来,熨帖着塘内的芳草,它们柔柔地起伏着。风儿吹向高处的芦苇和低处的芭茅,它们发出沙沙声。芦苇被风吹得潇洒地斜向一边。芦苇比高粱还高,高粱笔直,芦苇飘逸。
大姑和我都安静地欣赏着这清爽的风景。我抬起头,芦苇梢头的叶子在风中摇摆,背景是雨过后的天青色。绿叶子被染上天色,变得冷静很多。大姑也被满塘的柔草和风吸引,说:“娃儿,咱去沟底下玩罢。”我喜悦地点头。大姑拉着我,低头避开芭茅和芦苇的茎,下坡往亮处的空池塘走去。
凉爽的风漫无边际地吹到池塘。四周的庄稼是一群摇摆的绿山,脚下的山谷里是满地的绿草和满身的风。偶一处小水洼,亦被天色染成青蓝。
山谷里只有大姑和我。
四周都是呼唤的风,很安静。我和大姑生出一种对于自然原始的恐惧。大姑拉紧我的手,坚定地往高处走去,终于走出了池塘。
来到小路上,大姑继续拉着我的手。为摆脱适才心中的清冷,大姑哼唱起来:
“山老鸹,黑黝黝,俺到婆家住一秋。婆瞅见,怪喜欢,妗子瞅见瞪两眼。妗子妗子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豌豆白,俺再来,一住住到砍花柴。打哪走?打山走。山上有石头。打河走,河里有泥鳅。大的抓不住,小的乱扑溜。扑溜到南场,碰见个卖糖哩。啥糖?打糖。打给俺老爷尝尝。粘住老爷嘴,给老爷舀碗水。粘住老爷牙,给老爷倒碗茶。卖糖哩你走吧,俺娘出来没好话。高跟鞋,牡丹花,一脚给你踢个仰八叉。”
我听着,越听越有趣,忘了刚才清冷的池塘。我抬头问:“大姑,山老鸹为啥黑黝黝?”
“山老鸹它就是黑黝黝哩。俺娃儿不黑,俺娃儿长哩白生生哩。”大姑低头眯着眼朝我笑,拿出右手朝我脸上捏了一捏。
是呀,我是大姑白生生的娃儿。山老鸹到它婆家住一秋,我到俺大姑家住一秋。我心里这样想着,美滋滋的。
大姑老屋的后面是一处明净的水塘,水塘北岸长着很多高大的杨树。大姑拉着我的手出门,往杨树下的空地走去。那里,一群妇女带着孩童在玩耍。看着孩子们在妈妈身边开心地玩闹,我怯怯地退到外围去。大姑看出我的窘态,忙向诸位乡亲介绍我。大家脸上堆着笑,欢迎我的到来。
空地是光滑的黄土,孩子们直接围坐上去。一两片杨树的叶子落下来,被大人们拾起来放到一边。孩子们的双脚脚心对脚心,你看我我看你,打量着对方。
大姑开始吟唱了:
“盘,盘,盘脚盘。脚盘高,磨大刀;大刀快,切辣菜;辣菜辣,切苦瓜;苦瓜苦,切甜瓜;甜瓜甜,脚顶盘;顶簸萁,簸箕晒哩红糯米。扎花儿,勾酒,十年八斗。金鹁鸽,银鹁鸽,拿住斧头剁小脚儿。小脚儿小,剁不了;大脚大,剁了罢。”
大人们拿手比斧子,佯装朝孩子的小脚挥去,孩子们赶紧将脚缩到大腿下面。继而是一片爽朗欢快的笑声,回荡在池塘和杨树上空。
杨树梢头呼呼啦啦地响起来了。起风了。大家准备归家,大姑也拉起我准备归家。我回过头往北面的南河方向望去,一片片玉米地不住地起伏着,上空的天是阴沉的。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刚走到池塘边上,小雨滴就落了下来。滴在头上,滴在池塘里。
大姑开始吟唱:
“刮大风,下大雨,里头坐个白毛女。白毛女,哭啥哩?小鸡儿叨我面条儿了。你咋不关门呀?我忘了!”
大姑唱完了,回头照看四处张望的我,继续眯着眼朝我笑。
我们的身后,是无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