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出了竹园路口，大街正对面原有一片池塘。夏天，池塘上生出一层鲜绿的浮萍。父亲在池塘边的树荫下打牌，我悄悄地走过大街，站在池塘边远远地看着父亲。父亲知道我在看他，拿眼瞥了我一下，继续关注手中的牌。浮萍中还漂着一两根长木头，看起来站上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回家找来一个网兜，竟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木头。木头晃动着，我却不害怕。我知道，父亲就在边上，如果我有意外，父亲肯定赶来。

我踩在木头上，弯下腰来，伸手去够水中的浮萍往网兜里装。一旁不远的浮萍中，几只灰黑色的鸭子正在将嘴与水面持平，吮吸着浮萍。这片水塘一直延伸到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高大的桑葚树。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竟扑通一声掉入了浮萍中，继而陷入池塘。我伸出手挣扎，腥涩的池塘水和浮萍开始朝我的鼻孔和嘴巴涌来。那位姓尚的老爷子注意到我，跑着过了大街，喊着父亲的名字“宏勋宏勋”，来到池塘边将我拽了出来。我咳嗽着，尚老爷子给我拍着背。这位尚老爷子个子不高，肤色较黑，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

父亲拿着牌走出树荫，站在池塘边说：“回家去！”我听话地回了家。

父亲打牌的这一家姓温，是开澡堂的。温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祥，一个叫顺。我都叫哥。那时是冬天，父亲和小梅继母带着我去温家澡堂洗澡。那时我还小，父亲让小梅继母带我去女浴池，他独自去了男浴池。烟雾和热气透过厚门帘的缝隙传出来，掀开门帘进入女浴，我看到一具具妇女的裸体。她们笑着看我，说：“哟！这孩儿真不害臊，镇大了还到女浴池。”说完，继续哈哈大笑。我羞愧死了，想要出去，被小梅继母拉了回来。这些妇女都是官道上的长辈，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赤裸着身子，打量着我这个小男孩儿。我实在受不了她们的笑声和打量，红着脸冲了出去。她们在我身后继续笑着。

我冲进了男浴池，去找父亲。在云雾和热气中，我轻声喊着“爹”。浴池里一个个白澡盆，被低矮的瓷砖墙隔开着。我眯着眼，透过云雾，一个个浴池搜寻着父亲。终于看到了躺着的父亲，他从水中坐起来。热水打湿他的头发，水光布满了他成熟的脸。胡茬那里也透着水汽。一些水附着在父亲冷峻的锁骨和厚实的肩膀上，我定定地看着父亲。

父亲问：“咋回来了？”

我说：“我想找你。”

在父亲的隔壁，小祥哥放了一澡盆热水给我用。我兴奋极了，在父亲的隔壁泡起澡来。泡一会儿，我双手撑着浴盆两侧起身，趴在瓷砖墙上叫爹。爹正聚精会神地泡澡，听见我叫他，拿眼瞥我，让我过去给他搓背。父亲又给我搓背。父亲手劲儿大，搓得我嘶嘶地吸气。可是我好享受。

我又回到了父亲隔壁独自玩水泡澡，可是此时洗澡已到了尾声。小祥哥走进浴池，给洗过澡的浴盆放水。走到我这里，他问父亲洗得咋样了，父亲示意可以了。于是小祥哥便伸出手去拔盆底的塞子。看着水流形成一个小旋涡流入小黑洞，我竟惊慌起来，担心自己也被吸进去。我赶紧站起来，双手撑在瓷砖墙上，双脚像豆芽菜一样悬空。我像处于一个很高的位置，低头俯瞰着脚下的水快速地汇集到旋涡那里，继而流入黑洞。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小祥哥则好奇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担忧什么。

小祥哥有一位亲叔叔，叫“良”，我叫良伯。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这位良伯，或许见过，只不过忘记了。那年他出现，父亲总是说起你良伯回来了，你良伯回来了。我只是耳朵听着父亲讲，具体是栋梁之梁还是良善之良，我不知道。暂且称作“良”伯吧。

良伯多年未归，在春节返回。他好像曾经娶过一任妻子，但后来分离了，且并未有孩子。听父亲讲，良伯是在北方某沿海城市打工，是大连还是哪里，我不记得了。良伯回乡时带了很多海产，分给亲友们，也分给了父亲。他高高的个子，线条英朗的面庞，沙哑的声音，让人觉得很踏实。他抱着我可爱的弟弟梦晓，后面跟着我，在官道界牌两侧走来走去，并给我们买零食。他是爱孩子的。

良伯在外多年，还乡的这个春节，前来洗尘欢迎的亲友很多。他有两间门面房，有时租出去，有时闲置着。此次返乡，他住进了自己的两间平房内。夜很深的时候，良伯的平房门大开着，灯光照在门前的土地上。喧闹的划拳声传出来，响在官道上。

又一夜，接风的亲友兴尽返回，喝醉的良伯一人趴在酒桌上打盹儿。边上是热烈的火盆。就是在这个春节的夜晚，良伯安静地趴在老家老宅的酒桌上，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为何而去？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或许累了。有意无意都无所谓，到了家，心就踏实了。

冀庄就在涧岭店官道边上，冀庄的西南角，也有一处池塘。有时，我和匆匆妹妹从她多庄的家出发，穿过冀庄去官道上玩耍。走过冀庄的那片池塘，上面也生着一层绿浮萍，也有几只鸭子或鹅游来游去吃浮萍。它们游啊游，给池塘划开一些黑蓝色的影，旋即被浮萍愈合。它们嘎嘎地上了岸，被葱茏的杂草遮挡，回家去了。

池塘边上生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楝树，细碎的叶子和紫花透着特殊的香气。太阳照着楝树，照着池塘，照着绿浮萍。浮萍的绿色深浅不一，因为阳光被云彩或是绿叶遮挡，并未均匀地撒在上面。总之，那些绿是明亮鲜艳的绿。

浮萍安静地躺在池塘上，我和匆匆妹妹站在池塘边上安静地看着。池塘边的一角没有浮萍，一群小蝌蚪正在那里悠闲地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