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在婆家受了委屈,有时打电话给我。她难过极了,哭诉着:“娃儿,都是你爷给我卖到鄂湾哩,都是你爷给我卖到鄂湾哩!”大姑实在委屈,可是哪有不受气的媳妇?大姑絮叨着,像个孩子一样啜泣着。
大姑的婆婆有好几个儿子,且都孝顺。大姑的婆婆是个不错的老太太,她能把几位孩子拉扯大成家立业,并且其中不乏读过大学提升家族地位之人,已足见其能力。我是尊敬这位奶奶的,所以大姑在向我哭诉时,我总不能全站在大姑的一方看问题。
哭一哭,擤擤鼻涕,大姑继续自己在鄂湾的生活。大姑父和表哥常年在外打工,大姑一人带着孙子。此外还要应对偶来找事的前儿媳,以及近在几步之遥的前亲家,我替大姑感到累,也为当年爷爷轻易地将大女儿嫁出感到不妥。
可是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了,我们都无法改变。似乎只有顺着历史的长河,不断往前走。
大姑的老院儿起初地势很低,她和姑父一起担着挑子运来泥土和沙子,平了地基。在此基础上二人建了四间瓦房一处院子,生活渐渐好起来。我常在放假时到大姑家玩耍,她院子里种着柿子树、梨树。夏天时小梨树结出一个硕大的梨,大姑笑眯眯地将梨摘下来,削了皮给我吃。秋天时柿子树上结满了青柿子,大姑将青柿子打下来,分给前来帮忙收秋的大伯、小姑一家。待到冬天,大姑珍藏在堂屋抽屉里的青柿子变成了橘红柿子。我打开抽屉,挨个儿去捏红柿子,挑选最成熟的拿来吃。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儿,然后用力地吮吸,甜蜜清凉的汁液就进了肚子里。吸完柿子,大姑嘱咐我将柿子蒂按在青砖砌成的墙上。大姑说:“柿子蒂是药草,娃儿。”
有一年我和堂姐堂妹一起到大姑家收花生。花生收完后,已是黄昏,大姑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到南河边的栗子林打栗子。大姑忘却方才收花生的劳累,拿着绑了镰刀的竹竿,风风火火地往前走。暮色沉浸在栗子林里,进入其中,光线愈发暗淡。大姑敏捷地登上高高的栗子树,一只手攀着树干,一只手举起竹竿,去够收获后被主人遗弃的栗子。大姑实在能耐,能快速地分辨出哪里有遗落的栗子。我抬起头看树上的大姑,她的头顶接近天的地方是细碎的栗子枝叶,被黄昏的天光染上亮色。她干练地吆喝着:“娃儿们,捡吗捡吗,给打下来的栗子捡到筐里。”她声音亮极了,响彻在舒朗的栗子林中。
大姑父还有一处祖上遗留的宅基地,破旧的青砖瓦房立在一处很大的院子里。大姑把这处院子开辟成菜园,种上了辣椒、豆角、南瓜等菜品。此外大门处亦有一棵梨树。那年夏天我和小姑家的表弟贾坤一起到大姑家过暑假,下午的后半晌和大姑一起到这处院子摘菜。在鄂湾的小路上折上几次,就到了门前。院墙是一片黄土残垣,好在木大门还立着。站在墙外,可以顺利地看到院内的景致。青瓦老屋破旧地立着,菜叶子在夕阳下温柔地摇摆。我们进去寻了些成熟的辣椒和新鲜的南瓜,另外又掐了些南瓜头。门口的梨树也结了果实,十分诱人。大姑鼓励我爬树摘梨。她说:“娃儿,能上去不?爬上去摘下来给你和你贾坤弟弟吃。”其实梨树并不高,三两下便攀了上去,只是梨树上有一窝马蜂,还没等我摘上几个梨,便嗡嗡地飞出来要蜇人。我跳下来赶紧躲避,一只马蜂飞到了我的头顶,贾坤弟弟拿起塑料扇子朝我的头上拍去。可这似乎助长了马蜂的怒火,我的头顶被狠狠地蜇了一下。大姑责怪起表弟来,回家后找来风油精,给我消肿。
有一年,有人来到鄂湾招工,说是广西还是哪里的罐头厂急需人手。大姑也报名去了。不想这个罐头厂是一家十足的不良厂家,对待员工如同牛马。大姑返回后向我诉说,工厂扣押身份证,员工只用编号代替,制作罐头要使用的消毒水毒性颇大,进出车间要佩戴厚口罩,穿很厚的塑胶鞋。作业时要套上很厚的塑胶手套。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中毒,车间里隔三差五地便有人被抬出,具体是死亡还是送医,不得而知。只是大姑讲,被抬出去的人有去无回。大姑讲述的时候,脸色凝重,我像在听一个恐怖的故事。后来终于做满约定时限,才给还身份证,发了些可怜的工资,大姑及其他工人才得以回乡。临走,工厂负责人还恐吓诸位,不准将罐头厂之事泄露出去,否则如何如何。
大姑在罐头厂交了一位朋友,返乡之后回娘家,大姑在奶奶和我面前给这位朋友打电话问好。对面的妇人操着听不懂的西南口音,大姑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着。不过,虽远离千山万水,曾经“出生入死”的罐头厂经历,使得二人有了一种类乎战友的情谊。
大姑叽叽喳喳的话音和泼辣的性格似乎并不招婆婆待见,而表哥的离婚及独自带孙子亦成为大姑永久的负担和枷锁。大姑似乎活成了当年奶奶的人生——老妇孤孙,走到哪里都招人冷眼与欺侮。大姑自述曾在大河屯的大街上遭遇前儿媳,对方百般羞辱大姑,试图将孙子抢走以要挟大姑。大姑孤立无援,带着孙子回到家后呜呜大哭。孙子如果被带走,远在外地的姑父表哥一定问罪大姑,大姑将无力申辩。其实早在离婚之初,大姑的孙子便曾被同村的前亲家人带走。那时大姑哭着喊着找孙子,奶奶正好在大姑家做客,竟吓得瘫倒在地尿了满裤子。后来为躲避他人抢孙子,小孙子被送往唐河读书,大姑陪读。孩子哭闹,大姑忧愁;找个兼职,清晨四五点便要前去,往往打着瞌睡工作,大姑被劝退。大姑的麻烦事,好像一直不间断。
大姑,被困在了鄂湾,也如她所讲——被爷爷卖到了鄂湾。大姑能依靠的,似乎还有娘家左家。只是左家亦是人心不固、鸡飞狗跳,繁杂事务颇多。大姑,在两个不稳固的家庭里,兜来转去。
大姑委屈的时候总是说,娃儿,你就不会来给大姑出口气?是呀,大姑还记着我这个侄子,知道我是位男丁,还能够名正言顺地为她说上几句话。是呀,被爷爷卖了的大姑,在鄂湾等我去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