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生了一子三女,一子是我爷爷,三女,便是我的三个姑奶了。大姑奶嫁到了老邱洼,小姑奶嫁到了小邱洼,这两个地点临近,并不太远(不过对于这两个村子的名称及具体位置我都不是很确定)。只有二姑奶嫁得离娘家最近,是离官道仅咫尺之遥的穆庄。
大姑奶是个胖脸的老太太,具体生育几个儿女我不清楚。有一年春节奶奶带着二姑和我,去大姑奶家走亲戚。冬天的风很冷,吹着村道上的荒草和枯树,还好太阳挺温暖。到了大姑奶的村庄,大姑奶从村巷里走出,冷着脸开了大儿子的门,把我们让进堂屋。长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家常,渐渐时间来到中午十一点多,要到做午饭的时候了。可是大姑奶还是冷着脸不动,奶奶和二姑也拿冷脸审视大姑奶,我也随着大人的意思嚷道:“奶,我饿了。奶,我饿了。”大人似乎在逼迫大姑奶管饭,我也等着大姑奶给我压岁钱,可是她冷着脸继续为难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行动。随后,大姑奶拿出我们带去的一包果子,说:“这个给娃儿吃,这个给娃儿吃,算是回个礼。”我拆开了果包,拿出果子满意地吃起来。
最后,大姑奶带着歉意说:“老大今年没回来……晌午,就没法儿了……”奶奶似乎就等着大姑奶这句话,听到“晌午没法儿了”后,像得到一个重要指令,即刻起身,说:“那俺还敢停,俺这就走!”奶奶和大姑奶可能有些矛盾没解开,她明知道大姑奶只有大儿孝顺,却偏在大儿一家不在的时候前来走亲戚,她要以“春节走亲不管饭”为由给大姑奶难堪。奶奶风风火火出了空旷的院子,我和二姑紧随其后。大姑奶无奈地站在门口说:“慢点儿啊,娃儿。慢点啊秀玲。”奶奶回头给大姑奶冷眼,继续往前奔。这时,大姑奶某个儿媳从巷子里走出,喊着奶奶:“妗子,妗子,慌啥哩,这就要走?”她堆着笑,抱歉地追上我们。奶奶停下来,说:“晌午不搁恁这儿,晌午不搁恁这儿。”带着二姑和我,堵着气出了村子。
刚登上荒凉的村道没多久,远处便传来了一声声细细憨憨的“嫂子”。奶奶回头,辨着声音和相貌,喊着说:“小妹,你咋撵来了?”待到人上前,二姑唤:“小姑。”我唤:“小姑奶。”小姑奶个子不高,身形发胖,穿着黄色的旧棉衣。她头发枯黄发白,凌乱在风中。眼睛含泪泛红,鼻头发红。她喘着气冒着汗,说:“嫂子,我听说你去看大姐了,咋不吃饭就走?”奶奶冷着脸,说:“你看她像是要管饭哩样儿吗?”话落,大家坐在土路边柔软的荒草上说话。土路在雨雪天被三轮车等轧出一条条车辙,中午温暖的太阳照在车辙内外,平坦的地方是明黄色,陡峭的地方是暖褐色。大人拉着家常,我在路边无水的浅沟内玩耍,浅沟内有枯草茎、紧贴土地生长叫不出名字的大叶青草。许是话了半小时,大人起身要告别了。这时,小姑奶从棉裤口袋里掏出一把有着两元、五元、十元的纸币,朝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轻吐吐沫,拣出一张十元纸币要塞给我。奶奶和二姑都阻拦小姑奶不要破费。奶奶说:“小妹,小妹!”二姑嚷着:“小姑,小姑!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给娃儿,我给娃儿!”小姑奶挣脱开奶奶和二姑,把十元纸币塞到正在躲闪的我的手中。
奶奶温柔地看着小姑奶,说:“小妹,回去吧。俺也回去了。”二姑说:“小姑,你回家吧,俺回去。”我说:“小姑奶,你路上慢点儿……”小姑奶用她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她的眼睛闪起了光。她知道,眼前的我,是她已故娘家哥哥的长孙,也是她的娘家人。
又一次见小姑奶,是许多年后的又一个春节,我十几岁。那时大姑奶或已去世,我骑着自行车驮着奶奶和礼物,去小邱洼看小姑奶。临行前,父亲和继母并不同意去走小姑奶这门亲戚,理由不问便知,小姑奶并不富有。可是,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却很愿意去其姨妈也就是奶奶的妹妹家走亲戚,因为姨妈家颇为殷实。直至今日姨奶和奶奶都已经去世,他们还是乐意去看望自己的姨家亲友,却不愿意去看望自己的姑妈。他们忘了,他们是姑妈的娘家人,作为娘家人,要去看望姑妈,给姑妈出气的。他们的姑妈,肯定也等着娘家人前来撑腰。不过嫌贫爱富为人性常态,这里并不多加苛责。
走到半道上,迎面而来一老一少,远远地便传来声音:“嫂子,嫂子!”我赶忙停下自行车,奶奶从后座跳下来,赶紧上前,说:“小妹,你干啥去?”回:“我去看你哩,嫂子。”小姑奶带着哭腔,鼻头比上次更红了,头发也更加凌乱了。她从哪里砍来一根不粗不细的新鲜树枝,后面绑着几样儿礼物。手中,拉着她的一位孙女,红扑扑的小脸,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懵懂的大眼睛。那一次,我们跟随小姑奶去了她的小邱洼,中午在她的一个儿子家吃午饭。那家的媳妇儿也是乡里粗放女人,见小姑奶娘家嫂子和孙子前来,大大咧咧又客客气气地招呼我们进屋。小姑奶的这个儿子,象征性地与奶奶和我问好,便不见了人影儿。我想,他是担心奶奶问罪于他、为其母亲出气的。
那次,我在小姑奶的村子里转了好久,期间奶奶和小姑奶带我看了红薯窖、轱辘井、烤烟叶的土楼、枯水塘等。红薯窖很深,站在窖口颇有些吓人,可以看到里面像个大肚子,装满了红薯白薯。轱辘井在高处,井口边也是峻峭极了,里面的水黑森森的。小姑奶和奶奶在后面跟着,我在前面走着。我不时回头看着姑奶和奶奶对我笑。
那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小姑奶。她的消息,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姑在春节前来走亲戚时带来的。她带着男人和孩子,来看她的妗子。她说着小姑奶今年去了哪个儿子打工的地方过年,又一年去了哪个儿子打工的地方带孩子。她向奶奶报告着左家三女儿的消息,消息背后,是小姑奶无尽的辛劳。再一次,我从奶奶那里听到,小姑奶去了驻马店哪个儿子那里,帮着儿子养猪及带孩子,晚上就睡在猪圈里。大夏天猪圈里苍蝇成群,奇热难耐,小姑奶难堪不已。小姑奶吃的饭,也一言难尽。
奶奶说,小姑奶跟她说这些的时候,泪流儿。
大姑奶死了,死在了老邱洼。二姑奶也死了,死在了穆庄。三个姑奶,就剩下我的小姑奶了。左氏第二代的三个女儿,就剩下小女儿了。小姑奶,你现在在哪里呢?是否还在帮儿子带孙子,他们待你如何呢?
我想着有时间去看看我的小姑奶,不管她在何方,我打听打听消息,去找她。搂搂她,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给她些红包,暖暖她的心。要是遇上她的孩儿们,我一定要像奶奶那样摆上脸子,为我的小姑奶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