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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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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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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候车室

(一)

大概是两三年前的样子,我从郑州到杭州,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大厅,遇见了一个人。那时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我坐在人潮涌动的候车室内,身边放着高高的拉杆箱,背包放在一侧的椅子上,正和坐在对面的一位山东籍三十多岁的大哥闲聊。他还没娶媳妇儿,针对高彩礼等问题展开论述,期间提到“争夺交配权”等时新字眼儿,让我感觉他是一位有思考的人。

正聊的间隙,一位中老年大姐背着长长的旅行包,拖拉着一大堆行李,手中还提着一大堆东西,紧赶慢赶地朝空座位而来。她五十多岁的年纪,毫不夸张地说——瘦得如干尸一般的脸孔,眼窝深陷,包裹着呆滞但具备朴素温柔神色的眼珠。她肤色黄黑,黄色盖过黑色,让人觉得营养不良,或是风吹日晒极重。头发是黑白交加的短发,被绑在脑后。她个子至少有一米七,倒是不低,不过干瘦的四肢和躯体将她衬托得更高了。当时好像是春天,大家还穿着冬衣,她的衣物破旧不堪,套了一层又一层,许是走累了出汗了,上衣解开一两个纽扣,露出依旧干瘦黄黑的脖颈,让人心疼。大家都在看她,她自顾自地走到座位旁,看我在看她,勾着被行李压弯的腰,又抬起面庞,窘迫茫然地问我:

“K246是不是在这儿等?”

我连忙站起来,表示很愿意为其解答。我看她递来的揉得有些发皱的火车票,认准上面的“K246”,抬头看显示屏上的信息,准确地回答她“是”。她长舒了一口气,连说“还是好人多,还是好人多”,放下行李,坐在我身边隔着两三个空位的地方。许是看我面善,她和我多说了两句:

“恁是到哪儿哩?”

“我到杭州……”

“杭州……咦……杭州好呀……”

“你是到哪儿哩?”

“我到商丘,夏邑。俺是夏邑嘞。”

她说着,将车票小心地塞到心口处的口袋里。看她为人朴素和善,我也多说了几句:

“你是从哪回来哩?”

“拉萨。”

“拉萨……拉萨可远呢!”

“是,远。”她低下头,整理了下心情,继续抬头说话。我以为她会显得为难,但明显她很坚强,并不为自己的境遇难过。

“从拉萨到郑州,还没有直达车哩吧?”我为她刚走过的路担忧。

“是,我是先从拉萨坐到西宁,再从西宁转车到西安,再到郑州,再商丘。没有买住到夏邑的票,到时候到商丘再买票,再到夏邑,到站了叫俺兄弟去接我……”她还说从拉萨坐到西宁是最艰难的,在火车上过夜,没有座位,她十分难受。好像还说在西宁转车的时候遇到一位好心大哥,才帮她买了接下来的车票。如此远的路途,如此千难万难地走,她为了什么?

“您这回回去,是有事儿要办?”我问。

“是,俺爸……俺爸……俺爸病了,没人伺候,兄弟姐妹几个,都不想管。我想回家看看俺爸……”提到爸爸的时候,她有些哽咽了。

“人老了,都是这……都难……”我安慰她,“你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要给自己太大负担,不是还有你兄弟呢吗?”我心疼她。

“兄弟……兄弟媳妇不依……”她继续说着,像是诉着些委屈。我倒不是引诱她讲出痛处,她自己也愿意分享——或许分享出来,心中会好受些。我亲切地看着她与她对话,想让她觉得自己的坦诚没有被辜负。

“你今年多大年岁,孩子多大了?”我问道。

“我都五十多了,一个儿一个闺女。闺女远嫁了,不咋回来。儿子早不上学了,给他收拾收拾娶了媳妇……”

说到媳妇,她不愿意再说,我猜到大概。我不停地点头,安慰她要想开,人生都是这样,苦辣酸甜。或许是觉得我值得信任,她继续和我分享:

“媳妇厉害嘞很,不叫我进屋,嫌弃我脏,不叫我给他们住到一块儿……”

“那你住哪儿……”

“住到俺家哩老房子里头……这回回去,我想给俺爸接过去,看看病,给我一块儿住一阵子,我再回拉萨……”

“您在拉萨也很辛苦吧……”

“不辛苦,就是扫大街,太阳晒,一个月给开七八千工资,我很满足了……”

“那你工资不错,生活上要注意身体呀,多多少少要给自己买点儿好吃的,补补身子……”

“工资……工资……工资我都不敢花,都带回去给俺儿了,他又给媳妇,叫媳妇管住……工资不给他,媳妇还要骂我……”说这的时候,她并不委屈,反倒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像家常琐事一样正常。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如此,数年如一日,将自己的乳汁持续不断地输送给自己的儿子。

“那你一定要吃饱、穿暖,身体是本钱,”我安慰,“另外,还要有个好心情,好心情也很重要。”我像是个专家,给她不停地建议。我突然想到,拉萨有很多寺庙,便继续劝慰:

“听说拉萨有很多寺庙,你没事儿了,可以去走走看看……寺庙让人心静……”

“是嘞,是嘞……拉萨有好多寺庙,不过我不敢进去,里头弄嘞干干净净,我怕人家嫌我脏……”我们不谋而合。

“不会不会……出家人都很善良的,你下回进去瞅瞅,里头很好看呢……”我鼓励她。

她点着头,认可了我的话。我欣慰极了,想象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在远离家乡河南的青藏高原上,扭扭捏捏地双手合十,走进寺庙朝拜,佛菩萨该有多么地欣慰呀。

她的火车到站了,已经开始检票了,我提醒了她。她像赶场一样背起长长又笨重的背包,拉起拖拖拉拉有着两个轱辘的行李架,上面绑着些或是装有水果、干果等的箱子,复提着一大堆东西,往检票口奔去。我本想上前帮她,可是还是拗不过虚荣心,看看周围人朝她发出鄙夷的眼神,微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我看着她远去,她背拉着行李的身影,坚定、沧桑。看起来不让人担心。

(二)

今年的五一节,我准备返回唐河老家探望,早早买好了火车票,列车出发前一两个小时便抵达了杭州火车站。一来想要早点儿体验熙熙攘攘的返乡氛围,二来也想早点抵达火车站候车室,早点儿听听乡音,看看目下奔走在外的老乡的精神面貌。

到了候车室,大长椅上全坐满了人,我前后转了三圈,都没找到空位置。不停地有火车开始检票,不停地有乡亲带着行李、孩子往检票口挤去。老人、中年人、青年人、小孩儿,男人女人,有衣着光鲜的,也有极其朴素的。有的行李箱精致好看,有的只背着一个老旧但很大的旅行袋子。有人提着可带回老家用作容器的桶,有人拉着装有水果的箱子和早就不流行、但明显是当作礼物的饼干。这位从我身边走过的二十多岁的朴素的南方女孩儿,便拉着水果和饼干,安稳地往前走。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倒是像川渝一带的人。我心中生出一丝怜悯。哪个女孩儿不爱美,哪个女孩儿不想光鲜亮丽,可她却看似不计较这些——她的礼物是要送给谁呢?老家的奶奶、弟弟、妹妹,还是谁?这一路奔波,原本就不整洁的饼干箱子,到了家怕更加不堪了。不过那里面装着她的心,想来亲人打开,定要美滋滋地吃起来。想到这里,我心中复安慰起来。

又一列火车开始检票了,一位老乡起身离开座位去检票,我顺势坐在了他的空位上。坐下的那一刻,我便留意到身边朴素中透着聪慧的大姐。她生着南方的长相,个子看来不高,衣着干净利索,是可亲的。她的面部并未有农村妇女的戾气,眼睛也不是宝玉所言的“死鱼眼睛”,相反透着柔美和灵气,这引起我的注意。火车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开始检票,我看她也打量了我一下,便想着聊上几句,也解等车的无聊:

“您是到哪里去?”

“信阳……”她温柔地回复。

“我到唐河,俺是南阳哩。”一听是信阳老乡,我便透出了乡音。

我们即刻便似有了默契,温柔并友好地对话,一来排解无聊,二来也算交个朋友。

我夸赞信阳的灵秀,说信阳人就是南方人,与北方的粗犷是不同的。她赞同我的话,拿话托着我,让我们短暂的相逢变得更友好。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时下的职场环境、人与人的精神危机、孩子教育等问题。说到孩子,她欣慰喜悦地笑了,说孩子在老家商城县读初三,学习上进,未来有望升入县城最好的高中读书。还说孩子非常要强,目标是考哈尔滨工业大学。我盛赞她的孩子,说还是初中生,便已经知晓了哈工大并将其列为人生目标,看来课间放学肯定没少和同学讨论考大学的事情,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她莞尔一笑,认可我的话。

她自述自己在杭州从事餐饮职业,每月薪资八千元,旺季能拿到一万多,另外单位包食宿。除了儿子在读书,女儿已出嫁,她的钱,都投给了自己的儿子。这让我感慨:

“您真是一位好妈妈,在我们农村,这么重视孩子教育的,还真不多见……”

她有些自豪地笑着,接着说:“我并不给孩子施加压力,只是让他保持平常心。学习的事儿我也不懂,我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我赞美她对于孩子教育的上心,并为她重视教育而尊敬她。

“那您小时候肯定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我说。

“我们那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书……我六岁我爸爸就去世了……”聊到这里时,她有些哽咽,眼中闪着泪光。

我安慰她。她拿出手机,向我展示她孩子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孩子戴着口罩,她自述身高超过一米七,看照片相貌端正,眉宇间颇有灵气,我更加肯定方才的猜想,也为看到一棵好苗子而高兴。

我也分享了自身的求学经历,抱着“见人只说三分话”的态度,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这并非是我有意暴露,只是想听听这位大姐的建议。

从我的话音中,她听出了我的无奈,友好地劝慰我:“父母不一定都是公平的,这一辈子能做亲人,下辈子就不一定了。有时候,怨恨、恼怒只会让自己陷入疲惫和痛苦,学会放下,让自己轻松起来。我老公也是兄弟几个,可是父母偏心,并不帮补他。别人不帮自己,自己帮自己!我们共同努力,在老家盖了几层的新楼房,女儿出嫁,儿子读书,现在也蛮好的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要坚强……”她劝慰我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她眼中闪着真诚,娓娓道来,开导我。她像是月亮,释放一层层的暖光,笼罩着我,并不像其他农村妇女专门吸食人的能量。她并不细问详情,她是知道尊重别人的。

话毕,我们聊到现如今的精神危机。说如今老乡之间冷漠、自私,甚至“老乡老乡背后一枪”,再也找不回多年前的味道了。她自述世纪之初来到杭州,当时见到老乡就像见到了亲人,热泪盈眶。现如今,人人把自己包起来,戴上面具,不再真诚,不再和睦。我们分析起原因来,结论是:社会快速发展导致人人眼中只有钱,缺少了人情味儿。

我们都感慨,像我们这样萍水相逢还能够相对坦诚地交谈,已经很少见了。其实我们心中也清楚,我们都没有真正地卸下防备。

我们的背后,一位老太太不时回头听我们对话,坐在我们对面一两米距离的中年老乡,仔细地听我们交谈,他看似很动情,眼中闪着光。我想,人人都想要被理解,都想要被安慰,都想要被赞美。

我们坐同一列火车,她说她四五点到达商城,我说我九十点到达唐河,我们心中喜悦又有些感伤,我们到底是过客,下车后,我们或许就不会再见面了。我们梳理心情起身排队检票,临别时,她主动说留个联系方式,让我拨打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她姓“余”,叫“洁”。方才,她向我分享了多年前她曾帮助了一位大学生的故事。那时,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手中拮据,张口问她借200元钱,她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对方。自此和那人成了朋友,后来这位大学生在杭州做了干部,常常与她往来,帮助她,报答她。我当时说:“你算是她的贵人。”她莞尔一笑。或许,留下联系方式,是她对我的祝福。我当即拨通她的电话并挂断,准确地报上我的大名。接着是被人潮往前推,我们来不及再多说话,便失散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在我有所作为之时,我可能会通过电话找到她,当面感谢她对我的宽慰、感谢她对我的祝福。同时问问看她那位有志气的儿子目前如何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刻的到来还需要多久,但我一直期待着。

(三)

五一返乡结束,我要乘坐火车从唐河返回杭州了。我提前约两个多小时来到唐河火车站,主要目的还是给自己留出多余时间,多留意留意身边各行各业的老乡。当天是多云天气,不过天气稍显燥热。我知道唐河火车站的售票厅是常开的,且备有空调和座椅,便准备到那里歇一歇,也暂且将那里作为候车室了。

我在火车站边上的厕所方便后,在门外的洗手池处爽快地洗了一把脸,五月的温柔天气很快给我擦干了面庞。接着我来到二十步远的商店买来冰糖雪梨味儿的饮料,想着边喝饮料边候车,清爽自在。刚刚进入售票厅坐定没多久,两位中年老乡便也进来了,一个约摸五十多岁,一个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衣着朴素,乡音浓厚,亲切自然。售票厅其实就是一间颇长的平房,和边上的楼体连接,成为唐河火车站的站房。此时厅内很安静,售票员也暂时休息了,两位老乡进来就坐到了我对面的长椅上,开始聊些社会时事。譬如某地校园霸凌致死案,一展开话头儿,那位颇健谈的老乡便很气愤,对行凶的几位未成年致以仇恨。说话间还将声音递到我这边,询问我的意见。我赞同他的看法,但同时也说到一切皆有原因,这并非只怪几个未成年,长辈、校方、社会等,可能都有责任。接着话头儿转到老生常谈的养老问题上,这时两位老乡有了一致的见闻:

说他们镇子上或附近的养老院,老人生活极其悲惨。不管春夏秋冬,就做一大锅面条儿或稀菜汤晾在院子里,再一人发一个鸡蛋。一天三顿皆如此。另外还说当地基层干部的霸道,以及老百姓的反抗。掌权者对于底层百姓的欺凌古已有之,我并不见怪,只是养老院老人的待遇,我十分关心。忙问是哪里?他们即刻不说话了。或许是担心说出去遭人报复,或许也不想多谈这些问题,毕竟,他们很快也将老去,我们也都会老去,也都极有可能遭遇上述老人所遭遇的困境。我们又关心,心中又多少带着些忌讳。

闲话间,不时有老乡前来购票,看到暂停售票的提示,便有些失落。售票厅内正好有一个自助售票机,可是这些中老年老乡们都不会用。于是我充当起售票员,不断地来到售票机边上,协助有购票需求的老乡查询、购买火车票。期间一位胖胖的、穿着长裙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年轻人前来购票,对着大家说不会用,我上前给予帮助。她说年轻人就是她的儿子,这次买票是到广州,让我帮忙查询车次及票价。接着向众人坦言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话,但听没问题。大家多少有些好奇和关心,她继续温柔真诚地说,孩子已经三十多了,结婚生子,孩子都两个了。且两个孩子都是健全人,说话听音完全没问题。说到这里,她多少有些感慨和感伤,不停地看向她的孩子。她很胖很富态,声音中透着些四川口音,不过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在我们这里,有很多四川重庆的女人来和本地人过日子,设若她真是川渝人,那么她在唐河一定待了很多年了,甚至她的儿子有多大她就待了多少年——应该三十几年了,她流利的唐河方言便是佐证。

她的声音温柔自尊,回荡在售票厅内,接着和众人说着谢谢、谢谢,带着儿子离开了。她的儿子文静瘦气,安静地跟在她的身边。

另外有两位老乡前来购票,都是五十岁左右的民工模样。他们要去合肥,其中一位瘦老乡已经购票成功,让我帮另一位胖老乡购买同车次同日车票,想来两人要一起前往合肥谋生。他们看着我熟练地操作售票机,不断表扬我。票买好了,二人正要离去,那位瘦老乡停下脚步问我:

“如果不是本人的身份证和车票,能上车吗?”

我当即给出否定的答复。他拿出身份证和行程单给我看。身份证和车票都不是他的,我猜想可能是那位老乡因故不去合肥了,便将身份证给了他,让他省了这份儿去合肥的车票钱。我心中开始是抵触的,毕竟实名制乘火车都普及了很多年了,便说如果进站可能会不成功,但他回复说很多车站刷身份证便可进出站,不用验证人脸。我为他的投机取巧感到一些好笑,也感到一些难受。到合肥也就几十块的车钱,为了省下这几十元,一位或是下苦力的老乡想出了这样的法子,不合理,又似乎合理。最后,我安慰他,或许真的能顺利进出站,抵达合肥,劝他不要多虑,大不了到时候再补票。他显得很在意这件事,看来,他也很在意这份钱,我生出一股心酸。他是父亲、是男人、是民工,向一个陌生人确认这个让人难堪的问题,心中有信任,也肯定鼓足了勇气。我想说,亲爱的唐河老乡,我也是从农村来,去往大城市谋生,和你们相连,和你们一起。我只不过比你多读了一些书,衣着看似更为鲜亮而已,请不要对我客气,请不要对我客气。

大家都表示出一种友好,来的来去的去,售票厅成了一个温柔的所在。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面容柔善,说她去嘉兴,问我们都到哪里。方才那位颇为健谈、与我讨论养老问题的老乡也到杭州,知道我去杭州后,说他这是第一次前往,问我杭州有几个火车站。我细数杭州的火车站,他感慨。他又说他的儿子在杭州,到了站儿子会去接他。我说杭州站也很大,有人接是极好的,要不然会迷路的。我和他一直聊着,进了候车室也一直聊着。我们都知道虽然大家都来自唐河,但都是萍水相逢,上了火车,也不在一个车厢,下了火车,更是天南海北无处寻了。

火车将要进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成蓝墨色了。一大群外出谋生的老乡,老人、孩子、妇女、汉子,背着、提着、拉着各种各样的行李,挤在了月台边的栅栏前。空旷的火车道陷入暮色,晚风柔柔地吹来,车站工作人员用乡音指挥着有序排队。我回头看,老乡们都眼中含着亮光,沉浸在蓝墨色的夜色中,等待着将要进站的火车。风,柔柔的,一直在吹着。

火车进站了,这列火车始发站是南阳,终点站是上海。卧铺在始发站南阳便被卖完,我做好坐一晚上的硬座抵达杭州的准备,同时也在心中祈祷沿途上车乘客少一些,好让座位空出来,我可以蜷缩在上面休息休息。

蓝墨色渐渐变成了黑色,天越来越黑了,老乡们提着大包小包两边奔走,去找自己的车厢。我们都不想离家,我们又非得离家。夜色在呼唤我们,想让我们入眠。可是脚步不能停,我们要找车厢、座位,放行李,再不走,火车就要发出了。当车厢内烟味儿、泡面味儿等味道搅和在一起将我包裹的时候,我心中带着感伤和无奈。列车缓缓移动,看向窗外,唐河被夜色包围、唐河越来越远。

(四)

我知道火车是往东南方向走,过了桐柏到信阳,过了信阳到合肥,再到宣城、杭州。可是我又不太清楚火车是往哪个方向走,东南西北,我模模糊糊。只知道火车被黑夜包裹,行进在漫长的铁轨上。老乡们早就放好了行李,坐在座位上刷手机、打盹儿、细语,偶尔某处某个大汉给家人打着电话报平安,声音响亮粗犷,倒也亲切踏实。几位列车员从车厢那头而来,验证身份证及车票,接着是售货员推着长长高高的推车,开始售卖晚饭或者零食、水果。

“晚餐供应、晚餐供应,卤面大米盒饭……”

“水果呵,随便挑随便选呵,晚上最后一次供应……”

售货员来来去去响亮又温柔地吆喝,像是古装剧中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人。这声音安稳自在,听着听着,人的困意便上来了。

可是我的心,还在唐河,虽然我早就知道火车方才过了桐柏,正间断着穿越山洞,早就离唐河越来越远了。上火车时唐河火车站的黑夜好像一直包围着我、安慰着我、追随着我,让我认为,此刻外面的黑夜就是唐河的黑夜。我不愿意相信我已经离开了唐河,但我又想赶紧离开唐河,离开让我沉重、惆怅的唐河。而远在江南的杭州,似乎在另外一个国度,可以让我与故乡、与唐河,分离。我心中既惆怅,又有些欣喜。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同样在唐河上车的老乡,他五十岁左右,肚子颇大,上车没多久便从臃肿的背包中翻出折在一起的几包药。火车晃悠着,他小心地将药丸或胶囊取出,放在靠窗逼仄的桌面上。我几次担心他的药会滚下桌面,想要去搭把手。那些药物最终没有掉下桌面去。他用一只手将药聚在一起拢到桌沿,另一只手窝起来,顺利地接住了所有的药。接着将水倒到茶杯的盖子内,送入药丸,拿起杯盖,一仰脖子便将药服了下去。他坦诚地看了我一眼,方才我与他闲聊了几句,已经认识,便问:

“是胃不舒服么?”

“疝气……”

我不太了解这种疾病,只是早年听过一个中年老乡得过,说还要做手术,治疗起来是有些麻烦的。想到这里,我不再往下问,转而聊起其他。他衣着朴素,为人也较实在,这次是要去上海。

坐在我的对面、与方才这位吃药中年坐一排的,看相貌是一对父子,也是从唐河上车,且全程未说话。这个孩子看样子有二十出头,与我眼神对撞时显出羞涩,我判定他辍了学,与父亲一同前往大城市谋生。他的父亲相貌也年轻,且显得敦厚俊秀,看起来不超过四十五岁,也显出羞涩来。印象中他们是到长兴还是德清下了车,总之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羞涩地微笑着。

火车到达信阳境内,断断续续地有一些短途乘客上车。信阳属于南方,老乡们相貌与北方的不同,女的俊俏清瘦,男的脸面也温柔起来,少了北方的硬朗。一上车,那些女孩子便开始四处找人换座位,想要和家人或朋友坐到一起。一番折腾后,是一大段的安静,以及安静中列车员、售货员时不时地穿插走过,提醒几句、吆喝几句。接着是下车,断断续续地下车。也有乘客断断续续地上车,吵闹一会儿,也安静一会儿。期间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上车,也要和我换座位。我嫌麻烦便拒绝了。接着她给两个孩子买晚餐。小孩子不懂事,占着桌面吃起来。在我起身舒展筋骨时,直接伏在我的座位上开始休息,甚至调转头直接将穿着鞋子的脚放在我的座位上。我不去计较,直接找了一个无人坐的2人座的空位置,巧妙地蜷缩在那里,休息起来。

临近夜间十一点的时候,人流渐少。期间我买了10元三盒的水果,共6个桔子、一盒圣女果,吃了些便想要进入休息状态。列车驶出河南,上车的人越来越少,我换到自己的3人长椅上,见无人坐,便迷离地睡去了。期间火车停车启动,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几次,而后便沉沉地进入睡眠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看了手表,将近五点,心中窃喜,终于算是睡了觉了。晚上的吃药老乡看我醒了,笑着说:“睡好了么?”我回:“睡好了。”并说:“坐硬座,能够有这样的休息机会,是不多的……”他报以微笑。

车窗外的风景全变了,此时早已过了合肥,下一站便是宣城。窗外绿意融融,水田、农舍往身后流转。晨光中透着橘黄,照在窗外的景致上。穿越了昨夜的惆怅、黑暗、沉闷、疲倦,此刻我身心舒爽,觉得自己要去一个新的世界。

火车上,不管是老乡还是列车员、售货员,都呈现出一种喜悦,毕竟前方,不只是大都市,还是风景如画的江浙。洗漱完毕,我停在洗手池边,倚在门边看车厢内的乡亲,一位口音像是南阳山区的售货员停下推车,和我聊起来,为显尊重,我用家乡话不时地应着。我好奇地问:

“恁们这趟车到了上海,调头就回南阳了是不?”

“是,到了上海就回南阳了……”他笑着,不时和我说话,很友好。火车进入杭州境内时,右侧窗外出现一座寺庙,这位售货员颇显自豪地开始和老乡们分享:

“看见这个寺庙,杭州就到了。人家杭州寺庙可多了,什么灵隐寺、天竺寺……还有西湖,风景可美了……”他说着,拿眼睛看我,我回复他微笑。我想,他也是喜欢杭州的,可是到了上海他们就要回南阳,一整个过程都在火车上,甚至下车出站,到杭州、上海走走都很难实现,除非休假来旅游。他们的人生是恍惚的吗?他们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恍惚的吗?黄昏、黑夜从南阳盆地出发,伴着数不尽的黑夜穿行在风俗、口音、风景、经济等都区别巨大的每个地点,这些地点从他们口中准确流利地说出,一年又一年,滚瓜烂熟——可是这些地点与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只是几个字罢了,只是几个到站时间罢了,须臾间便离开了。他们会生出相逢匆匆、人人过客的惆怅吗?他们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心中盘算着,我何时才能再回故乡。

本文首发于《东方散文》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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