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0日,这天是周六,已进入初伏,杭州天气极其闷热,唯有开冷气的地方可躲避酷暑。这一日近中午的时候,我访法华寺礼佛。依惯例,礼拜各佛菩萨后,我至大雄宝殿背面观音像前的法华泉取水洗面解暑,尔后便出了寺院,沿着寺院右侧的石阶往下走。正下石阶,前面走来一位老者。他斜背着挎包,衣着朴素,似乎曾经偏瘫过,左腿和左手均不灵便。腿是深一脚浅一脚、趔趄着往前;左手向后勾握着,颤抖着跟随身子往前。他整个身子呈现一种滑稽又无助的状态。
还有几步路便要错过对方了,此时他迎着我说起了话:“老家下大雨发水,包谷都淹倒了……”他操着北方口音,我判断是河南、安徽或是苏北。他的脸部都是皱纹,温情无助的眼睛也要被皱纹包裹了。另外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头颅两面接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两个颇大的凹陷,让人感觉被什么重物击打过,整个头颅似要散架,也像一个被人从两面踩瘪的铁盒子。看他似要与我对话,我便停下脚步,用普通话回道:“是吧,现在老家下大雨发洪水,包谷都淹倒了,是不?”我温柔的回复让他踏实了许多,趔趄着站定,和我继续说话。
“我来杭州要钱嘞,我来杭州要钱嘞!”他提高嗓门,似乎在和我们头顶的浓密树荫说话,也似乎想要将话穿过浓密的树荫传到更远的地方。我猜测他是否有冤屈,便问:“要啥钱?是你打工别人欠你钱了,是不?”他没有正面回复我的话,依旧是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惹人怜悯。接着他开始说些老家的事情,说他孝顺父母,家中其他哥哥不孝顺。他还说他与二哥理论孝养父母之事,却被二哥打倒猛踹。他像是个孩子,对着我诉苦。我同情他,不住地点头,并用眼神鼓励他、安慰他。他还说一位哥哥盖了四层楼,却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身子。说到这里,他安慰许多,说不孝顺父母的都要遭报应。我附和着他,给他鼓励。
一番话说完,我们陷入尴尬的冷场,不过四周却是伏天的奇热。我温柔地看着他,让他消除不安,他开始继续倒出苦水。他说他的姥姥是一位刚硬正义之人,在抗日战争时期协助八路军击打鬼子。他说他的姥姥极其勇武,在不荷枪持弹的情况下,打击了超100个日本鬼子。我心下惊奇,不管他是否添油加醋,立时对于他的姥姥肃然起敬。接着他开始说解放后的事情,说姥姥依旧秉持刚硬正直之个性,看到地方干部不作为便要挺身而出,为百姓伸张正义,一连攻击了多位干部。一时成了当地的女英雄般的人物,百姓敬爱、干部礼让。他不无自豪地说着,我托着他的话,夸赞他的姥姥是花木兰、穆桂英般的女性。听到我如此夸赞,他的心沉了下去,低下了头,方才昂扬的气也轻松许多,面部也舒缓沉静了。我想,他需要赞美,他需要认可,他或是看我面善,或是觉得我是一个读书人,便在这萍水相逢的间隙,将信任给了我,把我视为主持公道的文化人,要和我谈话,要和我诉苦,要我帮他伸冤。我觉得荣幸,但也沉重。
他似乎将苦水倒得差不多了,我们沉默片刻,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出于尊重及关心的目的,我问:“您是哪里人?”
“许县……”
“徐县?徐州?江苏徐州吗,您是苏北人?”
“不,许县,许县……现在叫许州,许州……”
“哦哦,宿县,宿州。是不?”
“是,是……”
“俺是河南南阳哩……”我亲切地回复。
“那您老伴儿呢?”我并非刻意追问隐私,只是出于让他安慰的目的询问。他现出一种窘迫,本来就皱巴巴的面孔更加皱巴,头颅朝后退着,脸孔似要拧出无尽的苦水和泪水。
“我……我都没结婚……领养了一个女儿……”他继续温情地回答。这或是他的痛处,但他还是信任地呈现给了我。
“闺女早就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说着,将手比到自己的胸腔下方。他很瘦,比孩子的时候,周身都现出自信的气场。我心下安慰,接着他的话,夸赞他。
他复陷入悲痛,用手指了指自己凹陷的头颅两侧,说是多年前被杭州一位保安殴打所致。我吓坏了,看着他凹陷的头颅,心中大惊。他说当时派出所也来人了,送至医院时,那些派出所的人却说头颅凹陷是跌倒所致,这引起医生的疑惑,当即提出质问。我也赶紧说:“就是!跌倒也是跌到前额或者后脑勺,咋就跌到了两边呢?”他看出我的公道,继续说着。他说他的女儿来到了医院,照顾他。他在医院足足躺了13天才痊愈。我心中堵得不行,感觉有一块儿不规则的铁块儿硌在心中,难受极了。
“太不像话了。这可不行!这明显是欺负人,这打人的保安呀,也会有事儿的……”我回复着,暖着他的心,他欣慰许多。
“我来杭州要钱嘞,我来杭州要钱嘞!”他重复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我在杭州要了34年的钱了……”我这才听出“要钱”的含义,心中再次一惊,原来,他的被打,可能是在乞讨途中发生的……我怜悯他,又有些无力——他定有他的因果。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继续说:“我来杭州要钱嘞,我来杭州要钱嘞!”带着些哭腔和理直气壮,似乎觉得富庶发达的杭州欠着他些什么……
是呀,是世道欠着他些什么吧?是他的父母欠着他些什么吧?是打人的保安欠着他些什么吧?是杭州欠着他些什么吧?是他自己欠着他些什么吧?或者,六道轮回,我也欠着他些什么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亦无计可施,不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话安慰。便说:“都难,现在都难,老人养老啥的,都是麻烦事儿……”他依旧窘迫、可怜地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些什么,忙说:
“我出门没带现金,要不我给你些钱了……”
他忙拒绝,说不能要不能要,态度诚恳。我问在杭州这么些年,平日吃住都顾得上吧?他回在此地要些钱,顾得上温饱。他说自己就租住在附近,房子400元每月。这确实便宜。在杭州,类似的都市村庄的单间,都要1500元上下,想来房东还是体贴的。他还说吃饭也方便,早晚自己做,中午到饭店吃。饭店老板关照他,原本二十几元的饭菜,只收他十元。说到这里,他现出满足安稳的神态,我欣慰。
不时有大学生模样及家庭主妇模样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有时觉得尴尬,不想多谈,但看他急欲表达的窘态,我体谅地一直站在那里托着他,任凭他把我当做老乡、读书人。我还说让他到墙内的寺院走走拜拜,他现出不好意思来,说人家不让进。我诧异。转念一想,他或许曾进入寺院乞讨,遭到了拒绝。前几年我来法华寺,亦看到有些老汉或老妇,操着北方口音,蹲坐在寺庙前的台阶及路边,拿出收钱的二维码,请求施舍。其中一位老妇的老伴儿,还骑着电动车给她送桃子吃。
四周愈发燥热,正是十二点多将近一点的大中午,我打算就此别过,他似乎也诉完了苦,停下了话。我说:“大叔,我还有事儿,要先回去了……”他有些失落,随即大方地和我道别。我最后用唐河方言说了句:“走了啊……”与他擦身而过。我边下台阶边回头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趔趄着向前,左手依然颤抖着向后勾卷着,身子虽然单薄却也透着生机,让人不至于太担心。
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也不知道他所言是否句句属实。但我基本判定至少有八九分真情。我心中浮现善念——去银行取上一两张纸钞,再次见面塞给他。但我却犹豫着,一来我经历过受助者恶意,有时善念招来的是心伤心累心惊;我又想着人皆有因果,他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我无端介入他人因果,冥冥中会招来什么?
我在心中一直犹豫着。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的整个人、相貌、声音、故事等,融汇在一起,像是一块儿不规则的沉重的锈铁,装在了我的心中。似乎和我的心长在了一起,要撕扯着、硌着我的心渗出血来。我透不出气来,我胸闷极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有时这锈铁又像一团漫无边际的复杂的黑雾,充斥我的胸腔,如何也吐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