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左黎晓的头像

左黎晓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1/23
分享

南洋侧记

(一)

飞机在凌晨五点左右抵达吉隆坡,透过舷窗,外面是深沉湿润的夜色,想来正在下雨。暮色下是灯火通明的街道和建筑,吉隆坡似乎一夜未眠。飞机越飞越低,通明的街道上可见三三两两的车辆,车内大概是早起做工的人,或是通宵未眠的人。

坐的是亚航的飞机,空姐空少种族是多元的,有华人空姐操着马来西亚口音的普通话引导中国乘客系好安全带放好物品,也有印度裔肤色较黑的空姐及看似混血的白人空少走来走去服务,他们说英语。那白人空少身材修长,面孔中有印度的相貌,也有华人的相貌。他梳着大背头,面部线条英朗,是个帅哥了。机上以中国人及马来西亚华人居多,我看到一对华人面孔的中年夫妇用流利的英语和乘务人员对话。靠窗的一对小情侣看样子也是马来西亚华人,两人卿卿我我,与国内的年轻人无二致。女孩子身材娇小,很早便拿出化妆盒,细致繁琐地化起妆来。用时之久,令我咋舌。这反倒令我推倒自己的判断了,因为听说国内女孩子更爱化妆,而马来西亚华人女子则更为随性,化妆甚少。不知对否。

下飞机,便要出关了。与杭州萧山机场的现代化航站楼相比,吉隆坡机场的设施稍显老旧,走在路上,可见肤色极黑的印度裔男女,以及占据马来西亚七成人口的马来人。马来人多是穆斯林,女性披着各种颜色的头巾,看去和国内的回族女性类似。男性肤色比国内中原地区男性的小麦色更加深一层,也与浙江的一些男子肤色类似,透着野性和阳刚。四处还可以闻到刺鼻的香水味或脂粉味,味道浓到我直想打喷嚏。我一直未找到留学生专属通道出关,便四处询问。看到远处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白人也有华人,便一路小跑过去,用英文询问华人面孔的高个子小伙儿能否用中文沟通,他冷漠地摇头。我又四下张望,看到左侧墙边拉着一个横幅,上有“第十七届世界华商大会”的中文字样,横幅下的长桌后坐着一个华人女性,她好像正在看我,朝着我笑。我赶紧跑过去,还未开口,她便说:“你好……”我知道问对人了。一番交流后,我找到了出关方法,双手合十不断地向她说:“谢谢您,谢谢您!”她也回复我“谢谢您”。她是齐肩短发,圆圆的和蔼的面孔。

终于顺利出关,拿上行李看着指示牌往前走。前面有华人出租车司机看到我,友好地问:“打车吗?老板。”我回:“有人接的,谢谢您。”他友好地点头。他身高中等,与我无二致,身形圆壮,与国内南方某些地区的男性极像。面孔中透着本地华人的和善。出了机场大门,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又有一位华人出租车司机朝我亲切地问:“打车吗?”继而点头表示友好。我依旧友好地回复:“有人接的,谢谢您!”他继续点头致意。这位华人同胞是一位中年男性,修长的身材,面孔透着冷气与贵气。

此时我才觉出闷热潮湿,才觉得是出了外地了。此地之闷热潮湿,与广东类似。看着远处早已大亮的天色及树影,我感到很陌生,很疏离。面前走过一位马来族老者,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马来族服装,戴着一顶白色圆帽,和国内回族及维吾尔族的形制类似。他身高比我低一些,像是一只老山羊,稍显驼背但硬朗地往前走。他面孔透着睿智,留着浅浅的山羊胡子,穿着凉鞋。他通身透着素净及禅意。

老者走过去了,印度裔、马来族的出租车司机不断走到我面前,用中文问:“打车,打车……”似乎还说着粤语及闽南语的某些词汇,我听不懂,总之是在招徕我。我摇头友好地回复谢谢,对方也双眼闪光,点头致意后走开。不时还有印度裔的中老年妇女带着更老的妇女走过,她们身材臃肿,肤色极黑,从头到脚都披着黑色或深色的衣物。她们也走到我身边,用印度语言或者马来语向我询问,我听不懂,忙用英文回复对不起。她们便点头走开了。

稍早前我还在机场建筑内找路时,跟着一队华人往前走,看到印度裔的一家人迎面走过,爸爸妈妈带着男孩和女孩,都是穿着朴素甚至陈旧的衣物,面色也是局促的。特别是那女孩子,黑色的面颊下透着青春痘,面孔小巧却不娇美,自卑地沿着墙根走过。哪个女孩不爱美呢,看着镜中黝黑的皮肤及青春痘,再和本地肤色白皙的华人比,她会作何感想呢?我疼惜她,感叹造物主出于何种居心,给了她们如此黑的肤色。

我一直在等接机的老师,一会站着一会坐在落地窗边的不锈钢管上。边上也是一位马来人,他的侧脸是修长的,肤色黄中透黑,与马来西亚现任首相安华极似,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他也坐在钢管上,十分慵懒惬意地玩起手机,任人从身边走过。看我在看他,也友好地回看了我一下。

不时还有中国同胞出大门。一位中国男同胞出了大门,方才那位面孔中透着冷气与贵气的华人司机远远地问他:“打车吗?”他否定,继而拿出手机像是在问路。华人司机友好耐心地帮他解答。临走,中国同胞问:“你是中国人吗?”华人司机现出难色,先是肯定地“嗯”了一声并点头,接着有些局促地回:“但……但我是本地华人……”我看出中国同胞在挑衅,而华人同胞则在克制。我感觉到本地中年华人司机陷入了两难。我曾在网上多多少少看到过本地华人多年来为守护种族尊严所面临的腥风血雨,但并不是很了解。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的岁月的?

那位华人司机很快便忘记了方才的两难,继续和他的同伴操着中文、英文或者马来语、印度语招徕乘客。每一次中文的出现,都让我心头一暖,远远地看着他及其他华人,我感觉自己不在国外,而在祖国广东、福建某地。

(二)

乘坐接机老师的汽车,我行进在吉隆坡的高速公路上。路上车并不多,透过车窗,可见路边繁茂的树木,以及稍远处一片片的椰子树(或者棕树,我分不清楚),密密麻麻,绿得油亮,让人联想到蕉风椰雨的景致。车窗另一边,可见裸露的黄红色的土,被艳阳照着,高高低低,看样子是要开工建设些什么,给人野荒之感。这一切的景致,总让我有种身在广东某地的错觉。只是那偶尔出现在路边树丛中的一座座荷兰式明绿屋顶的建筑,把我拉回到现实。那屋子的形制我一开始并不清楚,后来在网上得知是荷兰式的,不知确否。那屋顶给人一种东方韵味,浅浅的一片,干脆清爽,一些结构还像中国的歇山式。有时这些屋子坐落在椰子林中,有时单独的一座坐落在一处红黄的平冈上,周围下处是片片椰林,看来颇为雅致。

车到了双溪龙镇,此地在吉隆坡主城东侧。先是住宿。多月前我在国内已经联系到本地房东,早就付了押金。接机老师的车辆离开,我守在公寓门口等待前来接应的室友。室友是大学本科生,二十出头,自称祖籍在广东某县某乡。我看他身形敦实、面孔圆壮,眉头透着英气,此外言谈谦虚、待人和顺,心中颇为赞赏。为了回应他的友好,我直言我们都是华人,我是中国华人,他是马来西亚华人。他回:“马来西亚人,马来西亚人……”我听出他的意思,他的祖辈多代以前便已来到此地(后来据老师讲,本地某处似还有明朝遗民),对于中国原乡甚至“中华”的概念,早已模糊,只是从祖辈那里得知祖籍在中国某地。不去强调“中华”,而单强调“马来西亚”,是他们本土化成功的结果。说来也自然,人家本来就是马来西亚国籍,为何不能称呼自己是马来西亚人呢?但对于我们都是“中华儿女”“炎黄子孙”的事情,我们都是赞同的。

房东姓魏,早前在国内联系时,我称呼他为“魏先生”,他并未拒绝,只是友好地提醒我他的英文名字。马来西亚是英联邦国家,英语和马来语似乎都是官方语言,习惯以英文名称呼,也是自然的。基于此,我也觉出此地华人的无奈。马来西亚由本地多数民族——马来族掌管,推广马来语及英语是官方要求。华人在此地属少数民族,华语(中文)则被压制。后来在课堂上听老师讲,为了争取华语教学,多年来本地华人和政府抗争了很久很久,最终才允许开办华文小学、中学、大学。即便如此本地华人子女还不能享受公平升学待遇——比如“固打制”。

网上搜索“固打制”可得:

固打制是马来西亚以种族比例在特定领域中实施配额的制度。1971年,马来西亚巫统主导的国会通过了宪法修正案,给宪法第153条增加了关于“固打制”的条款。联邦宪法第153条文所涵盖的是赋予马来西亚最高元首的权力,在最高元首认为合理的情况之下,最高元首有权确保并且执行在特定机构或者特定资源中保留名额给马来人与东马土著的权力。具体来说固打名额涉及四个方面:保留地、公共服务机构的固打名额、准证与商业执照的固打名额、奖学金与教育领域的固打名额。

本地华人,是委屈的。在这里,以及新加坡,中文不叫中文,而是叫“华语”(不过英文还是CHINESE)。“中文”似乎有更强的政治概念,而“华语”则具备更多的文化概念。“华语”,是本地华人的一个折中选择。那天我在厨房做饭,另一位学会计的本科生室友与我闲谈。他身材修长,为人更为诚恳,直言自己曾被北京大学录取。我当即表示肯定。他有些激动地说:“就是因为我是独中生,就是因为我是独中生……”说着他用手指着自己文化衫左上角的某个独中或者华语社团的标志。

网上搜索“独立中学”可得:

独立中学,也称马来西亚独立中学,是在马来西亚《1961年教育法令》的实施下,坚持母语(华语)教学,拒绝改制为国民型中学而被迫自行筹措经费办学的学校。因没有得到政府一分一毫的资助,因此称之为“独立中学”。在办学上,独立中学强调马来西亚华人母语(华语)教学的优势外,也列马来语和英语为必修必考科目,要求学生掌握三种语文基础。在教育观点上,推崇 “德、智、体、群、美”五育并重。独立中学的学制与美国、苏格兰、中国大陆、中国台湾、日本等地相似,为六年中等教育,以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两阶段完成。

如果固打制让人委屈,那么独立中学、华文教育更加让人委屈。课堂上,老师曾说,为了压制华人华语,在坚持华语教学前期,独中生是不允许升入本地大学读书的,就算以良好成绩被国外大学录取,国家也不允许出国。而当时还不允许开办华人大学。如此,当时的华人子女升学无望,前途几被斩断。后来华人抗争成功,可以顺利开办华人小学、中学、大学,国家也承认学历。但在华人大学,依然不允许用华语教学,中文系除外。委曲求全的本地华人,真是委屈。但并非由于固打制、独立中学的原因,本地华人就低人一等,相反他们比本地马来人、印度人更为耀眼。本地华人经商者多,掌握本地经济命脉,曾经的亚洲糖王郭鹤年便是马来西亚华人。走在大街上,但见华人最为闪亮,男子大多儒雅俊秀,女子大多娇美可人,可谓是南洋的一道靓丽风景;商店、餐厅也是华人老板居多,让人尊敬。

那位独中生同学和我坦诚地说着,他还说他的姐姐目下在中国四川音乐学院读书,马上就要到日本深造了。说这些的时候,他多显激动。看到远在南洋的中华儿女读书上进的昂扬之态,我感觉好亲切,也感到骄傲。

(三)

吉隆坡的黄昏是极美的。

傍晚,我打开卧室的门,温柔的橘黄色的光便照了进来。走到阳台,但见远处的夕阳已经落在了地平线下,被层叠的树影遮挡了。只是它的光芒从它落下的位置往上生发着,形成一片大面积的蜿蜒的橘黄色的晚霞,像极了落日倒映在稍有涟漪的湖面上。晚霞四围的天色呈现淡淡的橘色,再外围便是清朗的蓝了,泛着黑色的大堆的云朵在天上一动不动,一团团一簇簇稀薄如烟的云被风吹着快速地移动,往左边的天空去了。过了一会儿再次站在阳台上,那些大片的橘黄色的晚霞不见了,太阳似乎又下坠了一层。只见在之前晚霞的两边,生出两片如蝴蝶翅膀般的更为清爽的霞色,橘黄中还透着些粉红。那翅膀修长轻薄,像是蝴蝶面对太阳沉下的地方,只留下两片美丽羽翼送给吉隆坡和我。渐渐地,那翅膀越来越稀薄,越来越短,不久便被落日吸收了,留下一小片橘黄泛着粉红及暗色,与地平线那里的墨绿色树影泾渭分明着。左边远处两幢高楼之间,是吉隆坡的远景。那城区被一片热浪撩拨着,白色和黄色的灯火柔动着。更远处,似乎还有一片浅山。

楼下的一方蓝泳池亮了灯,还透着些晶莹的绿,如宝石一般。它的周围是高大修长的椰树。有人好像在那里游泳,透过椰树的叶子,可看见泛起的阵阵蓝绿涟漪。椰树的叶子潇洒极了。近处外围生着层层叠叠的芭蕉,它们此刻都沉浸在深沉的暮色中。芭蕉围着一片稍高的平冈,平冈上坐落着一座座土红顶的别墅,那红顶与来时的片片绿顶屋子一样,似乎都是荷兰式,清浅秀雅。别墅区也有着蓝泳池,亮起幽幽的灯。绿色的草坪呈现暗色,男主人提着什么东西在走廊下走动。一两株不高的王棕或是椰子在其院子点缀。其他别墅也亮起了灯火,白的黄的,楼上楼下,远远看去颇为温馨。别墅区的远处外围,是大片茂盛的绿树,也是沉浸在墨色的暮色中。绿树的尽头,便是地平线了,那里,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要被吞没了。

四周远远近近地响起蛐蛐的鸣叫,有的在楼下的草丛中,有的在近处的芭蕉树底下,鸣叫似乎与人家灯火是联系着的。还有鸟的鸣叫,像是啄木鸟啄树的声音,也像是水壶烧开的一连几声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儿。天空还有白色鸽子飞过。此时,树丛的更远处,传来一阵阵歌谣。那声音听起来由一位睿智的老者发出,悠扬沧桑,我听不懂歌谣意思。他唱着,歌声飘在暮色中,像是在诉说一个远古的故事,也像是一首思乡曲,或是献给父亲的歌。

那暮色终归是被收走了,四周陷入了彻底的夜色中。我在想:方才的晚霞当真是晚霞吗?它沉下去,我们这边迎来了夜晚。而地球的另一端,则迎来了黎明。这晚霞,也是朝霞罢?

(四)

似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当天下午便像往常一样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一直持续到晚上。后来雨停,我从教学楼出来,准备看看校园周遭的夜景,另外透过窗子好像看到了月光,也想出来赏月。

雨滴星星点点,大月亮在天空中朦胧。月光是清亮的,很耀眼,但也潮湿。照在周围的云层上,近处的是银白色,泛着冷光,接着一层层地往外推开,是愈发深沉的冷蓝。层层叠叠的云像是一层层剪纸一般,簇拥着一个大白月。我穿过车流不绝的街道,沿着陌生的路朝月亮走去,四围是一片片不识的花木,在月色和清雾中沉醉。越往前走,月亮越大,树丛也越多。前方出现一处建筑物,闷滞地立在那里,墙边还立着一块儿看不清的物体,我心中生出一些恐惧,便不想再往前,抬头再看那大而白的月亮,心下知足。

折返回来,在校园边的公交站边上,生着一株凤凰木(又名洋紫荆)。它的身形是挺拔的,枝节修长琐碎,叶片也是琐碎的,构筑成一片繁复的树冠。关键是它的花,像是放大了的三角梅,色彩的粉色紫色也古旧一些,抬头看去,被月色和路灯照着,被深沉墨蓝的天空衬着,被细碎的叶子簇拥着,像是一片斑驳瑰奇的梦。雨滴从叶片或者花朵中坠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脚下。那凤凰木的脚下,是一片残梦般的落红和碎叶。我驻足观赏这华丽又陈旧的景致,一旁公交站边有华人及印度裔女孩儿也往这凤凰木看。

似乎是过了一天或者两天,那时中秋节已经过去,但天上的圆月依旧。我从校园返回宿舍,走在路边,那株山槐挺着蜿蜒的枝干立在围墙内。之前白天的时候,我走过那里,远远地看去以为是合欢树,花朵是黄色的。后来越看越不像,上网查证才知道是山槐(又名鸡蛋花),原产自中国。我更喜欢它山槐的名字,它有松树般朝四周舒展的树冠,苍劲中透着柔和的枝干,呈现白褐色,像是白桦的树皮。迎着夜与月,显得典雅美观。它附近的围墙内还伸出一两枝三角梅,开着红艳艳的花朵,被丛丛绿树护着,同样在夜色下沉醉。一开始,远看那些三角梅,我以为是簇簇紫薇。

不时地看着月亮,我边走边回头,依依不舍。行至一处别墅群,两株高大的王棕顶天立地地立在房屋的边上。王棕的枝干上爬满细碎的藤蔓,那些小叶子鲜嫩黄绿。硕大潇洒的树冠沉浸在夜色中,顶上不远处,还是月亮。月亮周围的云层及天,此刻像是一片深沉的海水。复前行,透过一片茂盛的叶丛和树干,那月亮此刻变得更加亮眼,像是一个白炽灯,照着周围的蓝夜一片渲染的白。叶丛和树干被这边的路灯照着,是一片斑驳的油绿和褐色。我就这样立在被踩出羊肠小道的路边草坪上,仿佛置身热带雨林的树丛内,周围车声渐渐稀落,只有天上之月在沉静地召唤我。

(五)

西历九月中旬刚来的时候,总能在下午听到雷的轰鸣声,走到教学楼的窗前,但见乌云从远处的山那边而来,高高地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伴随着雷声,还时有闪电。大风也跟着来了,吹动路边树冠茂盛的榕树及棕树,榕树叶子正面的鲜绿被吹翻,背面的白呈现出来,像极了老家杨树叶子被风吹拂的感觉。立挺着的棕树的高高的叶丛,也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凌乱了。叶子翻呀卷呀飞呀,潇洒了好一阵儿。接着噼里啪啦的雨便来了,方才在风中跳舞的叶,此刻变得安静起来。站在教学楼另一处高高的窗前,还可看见远处三长排的商业区,那里餐厅、便利店、美发店、百货店、修车行等应有尽有,此刻并未受到大雨的影响,依旧亮着各类招牌灯,开门迎客。街道中,汽车在大雨中继续闪着灯前行,行人撑伞或不撑伞、慢步或疾步于雨中。大雨是嘈杂的,雨下的世界是镇静的、习惯的。

有时在宿舍,半开着窗子站在窗前,风呼呼啦啦地吹来,将深蓝色的窗帘吹得高高撩起。风好像还带着哨,顺着公寓楼的墙壁游走,像是太行山春日料峭的风声。我双手抚在窗前,看乌云像是一片声势浩大的军队从头顶往西飘去。那乌云透着黑墨色,内里发着沉闷的雷鸣,以及闪电。楼下及四周都被风撩拨,围着蓝泳池的一圈椰树树冠同样被风吹得七上八下,像是一个不知所错披头散发的女子,也像是一只立于梢头的绿鸟,翅膀上下翻飞,不知何处安放。近处的芭蕉叶子油绿的一面被吹翻,也亮出泛白的一面。土红色屋顶的别墅区倒是一动不动,但内里的各类植物都在东倒西歪。护佑着别墅区的一片无边际的层层叠叠的绿树,此刻像是一片绿海,被风吹得翻起层层大波浪。别墅区北面是一条通往各处的马路,被别墅和周遭绿树掩映着,只能看到极短的一部分。马路对面是一片不知名的卫兵般整齐的绿树,一片茂盛的树冠被风吹得乱了阵脚。绿意晃动间,马路上时有汽车驶过。更远处,是一片不动的山。山那里的天光是大亮的,想来乌云已经光顾过那里,到这边来了。

雨终究是来了,噼里啪啦,溅在我抚在窗台的手及手臂上,还有裸露的胸膛及小腹上。初时我还觉新奇,享受了片刻清凉。偶尔还有一两只鸽子飞过,躲在某一处屋檐下避雨。接着雨势渐大,开始从窗前溅落到屋子内了。于是我不得不准备关上窗子。我还是留了一条缝,享受雨的清冽味道及凉意。窗子是透明玻璃,雨水打在上面,逐渐变成了毛玻璃。雨水蜿蜒着从玻璃上流下去。雨声越来越酣畅,风似乎也小了,推开窗子,眼前的雨景让人惊讶。

天上的乌云似乎是打着旋,那雨从乌云中而下,像是倒悬的旋转木马般转着圈儿,形成一片旋转的圆形雨帘,与地相接。让人觉得这不是自然的雨,是经过刻意安排的雨了。转着圈而下的雨帘持续了些时间,渐渐地雨水便稀少了,乌云也往西边的城区开进了。方才与风一同起舞的各色植物,像是经过一段热烈的欢爱,现在都安静地沉浸在雨水的滋润中了。

似乎是寒露之后,下午或傍晚的雨便不能如约而至了。不过天色依旧是在午后变得阴沉,乌云也依旧打着雷掣着闪,煞有介事地来了。但终究是没有浩浩荡荡的、酣畅淋漓的欢快的雨了,或是有一些,也是星星点点,不成规模,远远听去,淅淅沥沥窘迫极了。

站在厨房刷碗,往外看去,芭蕉叶子一动不动,土红色屋顶也一动不动。越过马路,那一片卫兵般高大的绿树,也一动不动。那绿树的右侧,有三四株枯死的同伴,被绿树掩映着。靠前的呈现白灰色,稍后的呈现褐色,主干是乔木的挺拔主干,枝节是潇洒舒朗的枝节,打破了整齐划一的绿,颇有些新意及禅味。一声震耳的闷雷从乌云中发出,那绿树中飞出一队白色灰色的鸟,或许是鸽子吧,飞过马路,往别墅区和芭蕉这边飞来。远处,那一片山呈现青色,其背后的天是素净的蓝。又过了一阵子,再往外看去,乌云已经过去了,空中的白云像是被毛笔蘸了清水揉搓出来的,透着些黛色,那远处青山的半山腰,也升腾起一片片白雾。

(六)

附近生意最好也最为平民化的饭食为杂菜饭。所谓杂菜饭,类似国内的几荤几素并搭配米饭。只是这里可选的荤素菜极其多,少说也有二三十样。譬如炸鸡、蒸鱼、肉丸子、白灼空心菜、清炒绿豆芽、水蒸蛋等,有闽粤风味,整齐地摆放在餐厅的一侧。打头是米饭,要么自己打,要么服务员打。打好米饭,便排着队往前走,拿起夹子或勺子去取自己想吃的菜。待到菜选好,便到了收银处。店家会以肉眼判断菜品,直接报出价格。我常常打来一荤两素,配上一大坨米饭,吃得心满意足。杂菜饭价格是亲民的,我每次基本控制在10元马币(约合16元人民币)以内,少则只需6.5元马币(不超过10元人民币)。饭菜之外,还可免费取用茶水或肉汤。有的店家在茶桶上贴上“凉茶”,有的贴上“唐茶”(英文备注为CHINESE TEA)。想来店家将唐茶作为中国茶。周作人先生好像曾考证日本人叫苦丁茶也为唐茶。吃着丰富的杂菜饭,再喝上养生的凉茶唐茶,惬意极了。此地杂菜饭店家除了华人还有马来人。那家马来人的生意也不错,收银的往往是老板娘,暗黑色的肤色,长脸,大眼睛浓眉毛挺鼻梁,包着头巾,看去带着些冷峻和睿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待到我上前,她双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轻撷盘沿,稍加转动判断菜品,继而抬头看我,定定地说“六块半”“八块半”。我惊异于她也会讲中文。

除了杂菜饭,此地还有烧腊饭、馄饨面、海鲜面、椰浆饭等,充满中国南方沿海风味。记得一次去一家叫“妈子面”的店吃饭,老板是华人女性,学着日本人包着头巾,待我在柜台处点餐后亲切地说出“谢谢您”。再一次前去,她让我直接坐在座位上,接着有服务员拿了菜单让我点菜。此地服务与国内不同,在国内,一般的点餐都要在柜台进行,而此地则只需坐下,便有专人来招待。香港似乎也是如此。点了一份鲜虾面,味道确实鲜爽,汤汁也独特。后来我猜测店家用了姜黄。起初我不知道何为姜黄,只是后来买了锅碗之后自己做饭,网购选了一种看去类似生姜的货品。待到送到,才觉出不对,网上查证才知此为姜黄,是一味传统中药,也供食用。我仍是切了姜黄片作生姜,其味闻之辛辣不及生姜,透着些鲜爽,刀切来手指及刀刃处皆着橘黄色。其实它的身形比一般生姜小了几倍,不想内里的药汁如此浓厚。油烧热,放姜黄,其香被油烹过,味道更加馥郁,飘散开去。待到汤面盛碗,偶咬到姜黄,口感似生姜,味道虽不及生姜猛烈,但很独特,让人难忘,也不习惯。吃过两三次,便不想再吃,任凭那半包姜黄待在冰箱或是餐台上。我猜测那家妈子面的老板加入的是姜黄粉,将姜黄的独特味道稀释到汤中,让人可以接受,也起到调味及养生的功效。吃过姜黄后发汗,用手拭腋下,闻之亦有姜黄味道。那妈子面好像到了下午后半晌便打烊了,看来店家生活悠闲,并不一味追求钱财。

华人开设的餐厅还有几处大排档,卖面食的卖米饭的,一个个写有菜品及价格的小推车立于偌大的一楼大厅外围,中间是数不尽的圆桌和椅子,以及收银台。风扇呼呼地在头顶转着,食客多是华人面孔,老人青年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那里。推车外是一条宽宽的走廊,一半也被推车占去,那些推车看来是单独的卖家,并不与大厅内的相干,老板有华人、马来人和印度人。从那只容一人通行的过道走过,可见转过来或抬起来的白色的脸、黄色的脸和黑色的脸。一天上午我又走过那里,走廊外的阳光下有一位华人大姐正在卖烧腊饭。她面孔白皙娇美,是鹅蛋脸,但也有着岁月痕迹,看去有四十五岁左右,与老家我的某位阿姨很像。她很自尊的样子,包着头巾垂下眼帘,娴熟地为顾客张罗饭菜。看我上前,面容更温和一些,只是并不看我。她身边站着一位青年男性,瘦高的身材,透着帅气贵气但也朴素的面庞,我想是大姐的儿子。我不想过多打扰她们,只想着匆匆走过。临走的间隙,我抬眼看了一眼摊位上挂着的流油的烧鸡,又看了一眼价目表:烧腊饭,6元。比起店里的餐食,这价格更为亲民,只需约10元人民币,便可享用一份内敛大姐做的烧腊饭,我想应该很值得。

附近另有一家名为“老城街”的杭州小笼包店。主打招牌菜除了小笼包,还经营国内各类美食,譬如重庆小面、葱油拌面、白灼菜心、鱼火锅、烧烤等。一次我点了一份重庆小面,刚吮了半勺汤汁,便觉地道非常,连连点头,不想在远在祖国大陆的吉隆坡,也有如此地道风味的小面。我侧头看一边的老板娘,她也朝我点头。虽然她戴着口罩,但她的眼中满是微笑。再一次去,那家的老板也在了。我吃饭的间隙,他不时回头朝我这边看。我是骨骼相对明朗的北方人,一眼便能识别来自中国。他朝我看来,似在辨认些什么。我朝他看,他有些羞涩地回过了头。他起初戴着口罩,后来摘掉口罩大方地迎客。这家店生意极好,每每走过,透过透明玻璃,皆可见坐满了人。

我容易辨识的中国面孔,在周围也迎来了尊重。每每走在附近商业区的走廊上,修鞋的印度人、理发的印度人及华人均会朝我点头致意或微笑。一位看似黄皮肤的马来人正在路边为顾客炒菜,看我走近,拿眼睛打量我,似乎撇了撇嘴角。再次路过,也友好地点头致意了。我知道,这尊重得益于祖国的崛起,我不应骄傲,更应该尊重才是。每每收到善意,我都会回馈善意。一来想要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说为国争光了,至少不为国家丢脸;二来也想告诉本地的马来人、印度人,我是本地华人的中国同胞,我们都是讲礼仪的炎黄子孙,我待您们友好,也请您们待我的本地同胞友好。

一次我在一家连锁超市买刷碗的钢丝球,标价2马币。待我付钱时,店家告诉我由于操作失误支付宝不能正常使用。而我又没带现金,只好说明天再来,说着做出将钢丝球放回原处的手势。可是那包着淡粉色头巾、面容娇美的马来族女收银员一直诚恳地让我等等。说着她用马来语和我身后的华人女孩儿说起话来,似乎是想让她帮我付钱,我再转账给她。一番交涉后,华人女孩的男朋友为我付了2元马币,而当我通过支付宝及微信转账给华人女孩时,却由于跨境问题而失败。我沮丧。连连说着下次见面给她钱,并一直道谢。

我不想驳回马来人对顾客的热情,也不想驳回华人同胞的友爱,在一阵说不清的尴尬中,将这钢丝球的业务进行了下去。那位马来人女服务员拿眼睛看着我和华人女孩,似乎在分辨我们之间在分别了上百年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信任可言。

那位华人女孩胖胖的,很圆满的面容。她的男朋友是瘦瘦小小的。两人与祖国南方两广地带的人无二致。女孩儿友好地说:“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后来我准备了从祖国带去的小饰品作礼物,也准备了现金,一直装在随身的布袋或者书包里,几次三番刻意地去那家超市,想着能够碰见那对华人朋友,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将善意反馈给他们。但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们。

(七)

印度人在此地也是十分勤劳朴素的。为了节约开支,一开始我到处找便宜的理发店,可是见到的多是装潢考究的店面,想来收费也是较高的。终于有一天,在一处类似楼梯间的地方,我找到一家印度人开的理发店。站在外面,但见装潢朴素,设备陈旧,我想价格定不会太高,便踏实地走了进去。

这间位于楼体夹缝中的店面分作两半,一小半在外,放着几台缝纫机,有印度妇女坐在缝纫机前缝补衣物,她们包着头巾穿着传统衣物,色彩并不艳丽。姑且将这里称作缝纫店吧。这缝纫店没有大门,要走进理发店需要穿过缝纫店的一侧,也就十步以内的距离。接着需要推开一扇玻璃门,便进入了占大半面积的理发店了。老板和店员看去肤色都很黑,是印度裔,看去也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我这位陌生中国人进入店面,他们一眼便分辨出来,只是点头,示意我坐在一侧的长椅上等待。长椅靠墙,包着皮革类的外衣。店内一应设施相对老旧,与祖国县城某个犄角旮旯的老旧理发店类似,抬头看价目表,男士也就15马币(约合24元人民币)的样子,在此处来说已经算是最便宜的了。到我了,坐在老旧的黑色升降椅上,店员给我披上同样老旧的披风,一番不顺畅的交谈后,店员知晓我要圆寸短发,越短越好。他个子并不高,相对瘦小,肤色黑得发亮,但珍珠般的眼中及面孔透着朴素及青涩。他拿着老旧的我没有见过的剃头器具,围在我的身边像只勤劳的猴子一样操弄着我的头。他穿着并不时髦的花衬衣,手臂及手背也是很黑的,手面则是黄褐色,透着些白,手指扶着我的头的时候,我感觉他是很专业的。看着镜中硕大头颅、皮肤白皙的自己,再看身后小小的如煤球般黑色的他,我诧异起我们的肤色差异,也不禁体谅起他来。他不时地透过镜子看我一两眼,我忙用眼神回复他,或发出肯定的“嗯”,表示满意。圆寸发型处理起来相对较快,不一会儿便差不多了。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小的质地相对坚硬的刷子,透着古董的气息,开始围着我的头给我刷去发屑。他一丝不苟地刷着,像是在给一匹马刷洗身子。相对坚硬的刷子毛拂过我的头皮,很舒爽,像是在按摩。刷过之后,他开始给我的头上扑痱子粉一样的东西,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理发场景。他做这些的时候,不停地抬眼看我,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不时地点头微笑,示意他继续,并用英语说着谢谢。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丝毫不热。

面前镜子一侧摆着一两张小小的老者坐像,像是供奉着某位圣贤。那老者茂盛的白发白胡子,坐在那里,眉心点着有颜色的小点,悲悯地双手合十在等待什么。好像还有花环套在合十的手腕处。近处的音响播放着印度传统或流行音乐,像是以前在印度电影中听到过的。只是那传统音乐听来令人恭敬,流行音乐明显庸俗。另外好像还摆着佛教题材的卡片。总之此理发店极具异域风情。终于处理好了,那位店员拿来一面大镜子,放在我的脑后,让我看向面前的镜子。他拿着镜子左右缓慢又熟练地移动,我不断地点头,用英语说着:非常好,非常漂亮。

又一次前去,有一位中年男华人已经在那里理发了。他身形相对魁梧,面容有英气,坐在那里气场颇强。看我进去,也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他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靠在椅背上,像是一位老板,享受着店员的服务。再一次,一位瘦瘦的华人青年进了理发店,有些羞涩地坐在一角的矮凳子上。他穿着并不整洁的正装,想来是一位职员。面部透着些慌张和疲累,流着微汗,头发也是凌乱的,想来工作压力是有的。我看他一眼,他抬眼看我一眼,我便出门了。

那印度理发店的老板待顾客是亲和的,一次晚上我走过,他正蹲在缝纫店的门口一角等待顾客,看我走来,抬起脸有些谄媚地微笑着,黑色的肤色中眼睛透着汪汪的水。我不时地用英文说着谢谢,进入坐下。他开始指挥店员服务我,声音中透着老板的威严甚至傲慢,那位店员则言听计从,按他的指示办。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判断他俩是雇佣关系,而不是兄弟关系。

(八)

刚来的几日,每日必下雨。雨后走到附近的小河边,河内的水流是土黄色的,湍急地往下游流去。城市的水是清澈的雨水,水泥道透着青色,伸到小河岸边,雨水便沿着水泥道融入到黄水中。下雨时周围的空气更为湿润,撑着伞站在高岸边的绿草丛中,头顶是一株葱茏的绿树,雨滴啪嗒啪嗒地滴在伞上。那小河两岸是绿树,也有一些裸露的黄色和红色的土。放晴时那河水仍呈现黄色,岸边的植物被太阳照得翠绿异常,在河道上撑起一片片绿荫。沿着河道往上游看,那里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树,再远处是蒸腾着往上去的白云,以及白云上的蓝天了。

有时披着雨雾出门,走在街道中间的绿化带中(这里没有人行道,绿化带被踩出一条条羊肠小道),常被一种香气吸引。循着香味找去,看到一株鲜绿的乔木,叶子与核桃叶差不多大,叶片更薄,稍卷曲,有叶尖。矮处的枝叶间,开出一朵朵米白色的花。那花朵像是半张着的手掌,指头皆是细长的。有的则是五指聚拢,呈现锥状,羞涩极了。后来我知道,这些花叫白兰,又叫茉莉花,是木兰科含笑属。这让我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夏日黄昏在杭州的小河边看到的一株含笑,其香味果然类似,都是浓郁的水果味道,不腻。

校园附近的榕树树冠远远看去像是一层层轻云,每到傍晚便有大群的乌鸦停在上面,发出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有时我走过,见乌鸦停在附近的花坛上,看去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身体,倒有些吓人。我当时在想,要是这些乌鸦都是喜鹊该有多好,成片的喜鹊带来喜悦的讯息。后来的几次傍晚,从那里走过,乌鸦叫声依旧,让人想快些走开。

终于有一天,在高高的教学楼上,我听到阵阵枪声。一开始还在惊奇是为何,后来心下想来定是有人在驱赶乌鸦了。待我下楼,远远地果然看到树下站着一位强壮的中年华人,手中握着一把长猎枪。他戴着牛仔帽及墨镜,穿着也像个猎人,宽阔的面庞透着些武气。看我走过,隔着马路便向我微笑,并点头致意,我忙边走边点头,朝他致意。他身边停着一辆越野车,身后好像站着一位青年,我猜测是他的孩子。只是那些乌鸦倒是受惊了。造物主给了它通身的黑色,以及并不悦耳的嗓音。并被人类视为不祥之物。乌鸦会觉得委屈吗?后来乌鸦确乎少了又少,那榕树的树冠变得清爽许多。除了乌鸦,还有很多鸟类栖息在附近商业区的屋檐下,每到傍晚天色昏黑,伴随着晚霞,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透着温馨——马上就要互告晚安,休息了。

此地有拜拿督公的信仰,一间高约一米的小阁子,做得十分精致,譬如翘角的屋檐,很像闽南的燕尾脊,呈现红色及金色。写着“招财进宝”字样的屋体,另有对联在正面两侧,颇像一个神龛。内里供奉的拿督公面相慈祥,是一位男性老者,衣着考究,并被戴上花环,直垂到腹部。有的神龛立于树下,有的立于门店的一侧,想来是专属于每家每户的。记得有一家餐店的右侧,也供奉着拿督公,老板娘也是华人,留着鲁豫般的齐肩短发,瘦瘦高高的个子,似乎还戴着眼镜。每次路过,不管白日还是夜晚,都能看到她虔诚地在神龛前跪拜、供香。他的爱人也在身边同拜。有的神龛小一些,有的神龛大一些讲究一些,这可能与主人的家境有关。

此地有华人开设的照相馆,一些照片摆在橱窗及屋内,装裱得很好看。照片中有大笑的华人小孩及家人,也有马来人及印度人,还有学生的毕业照,一片祥和的景象。也有华人开设的丧葬品店,摆着金元宝、观音像等。

每逢周二傍晚,附近的街道会有一处约定俗成的夜市,长长的夜市绵延几百米,甚为热闹。卖糕点的、卖凉茶的、卖烧烤的、卖衣服被褥的、卖炒栗子、卖蔬菜的、卖海鲜的、卖鸡肉猪肉的,等等很多,与国内的夜市无二致,只不过食材及吃法上不同,但也大同小异。有勤劳的瘦瘦的大伯并未融入夜市的长队伍,只是在打头的街道一边支上摊子,卖起烤鸟蛋,这种烤鸟蛋我在国内也见过。他看起来羞涩自尊,人走过并不满脸堆笑地欢迎,可谓是姜太公钓鱼了。我走过一处卖烤肠的,一看摊主便是本地华人,打扮是时髦的。他坐在摊位后面,看我走过,嘴里亲切地说:“烤肠烤肠,来根烤肠吧……”我微笑着轻轻点头又摇头,安静地走过。夜市的尽头人稀少了,有印度人搭着棚子卖衣服,我走近去看,衣服款式及面料都是过时陈旧的,价格也是个位数或者十几元马币的样子,看来一分价钱一分货。那时太阳还未落山,四周一片明亮,我左顾右盼,对于夜市内容及摊主极为好奇。又见一位本地华人男青年在卖烘焙类的食物,他相貌中透着英气,衣着也干净,摊位等一应设施也是明净的。他并不谄媚地招徕顾客,只是微笑点头。在夜市的中间,一位看上去烧伤的华人男孩子坐在那里卖一些小商品,具体商品是牙刷还是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能肯定这买卖是小本中的小本。他坐在一个塑料椅子上,好像有一个手拉的行李箱放在身边,商品就摆在行李箱上。他的面部及裸露的皮肤均被烧伤,白和黄褐的色块拼接在皮肤上。似乎胳膊也是残疾的。真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他身形瘦瘦小小的,脸也是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有十六岁的光景,呆呆地又有些期盼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让人不想靠近,但也惹人怜惜。身边走过一位壮年华人,穿着皮鞋、西裤及长袖衬衣,衬衣被皮带板正地杀进裤子内,衣着并不光鲜,但十分整洁自尊。他的身形是南方的挺拔秀伟,面色红润,乌发往后梳着,透着儒雅和冷气,以及雄性魅力。他穿着皮鞋庄严地走过,我不时回头看。他应该是一位威严又慈爱的父亲,担当又疼人的夫君,或者也是一位孝顺的儿子。他远去了,我将目光落向右侧的一整排居民楼,那些楼体受雨水侵袭,白中透着些灰黑色,看去有些斑驳陈旧,楼体远处我的近处,生着一棵棵似乎是菠萝蜜的乔木,也许是芒果树,这总把我拉回广东的某处集镇。

一次忘了是周几,是上午,我往校园而去。但见路边的高处树下,一些人正在那里收拾一些陈旧的日用品,有大人还有小孩儿。有一横幅在树间拉开,看去是佛教人士在做慈善,大概是每周一日的定点定时收集旧物,捐给需要的人。上有台湾字样,我想这些人是宝岛台湾或与之联系的爱心人士。

寒露之后,路边的梧桐树开始落叶,夜晚走到那里,草坪上,一片叶子像是蜷缩着的一个生命,或是委屈的翅膀,呈现褐色。我弯腰捡起那枯叶,拿在手上走了几步。忽觉无甚趣味,心底也有一丝丝物归原主、叶落归根的意味,便折返几步,将落叶轻轻丢回方才的草地上。夜色深沉了,草坪边便是车水马龙,枯叶则安静地躺在草坪上一动不动。光线在它及我的身边流转。抬头看天,不远处的山槐在蓝墨色中安详着,它似乎见证了这一切——落叶落下的场景,以及我走过拾起又放下的场景。

此处草坪中还生长着一丛丛含羞草,这让我甚为惊奇。这含羞草与多年前我在广东东莞见到的一样,呈现紫色及绿色,枝枝蔓蔓肆意生长,像是一片野姑娘。走近用脚尖轻触,它们便羞涩地合拢了。我疑惑为何之前未发现而现时发现了?是它们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吗?如若是一夜间长出,为何要在寒露之后长出,而不在春天长出呢?

哦,这里是南洋,四季如春的南洋,植物茂盛,想如何长就如何长,不管季节。可虽是四季如春,但季节更替还是有的,譬如那梧桐枯叶,以及渐渐有了凉意的风。

有时躺在床上小憩,慵懒间睁眼看向窗外的红墙。想象着老家早就入了秋,一片萧瑟之景了。甚至有些地方已经下雪了。如果那雪飘到南洋多好,吹刮在我所能看到的红墙的前面,那白雪定会更苍茫。有时我躺在夜中,觉得甚是孤独,想象着父亲的温度将我包围。我想着雪来吧,天再冷一些吧。再冷一些,我就回去,回去。去看老家的雪景,去看爹。

(九)

阳台上有一株被遗弃的仙人球,它的根长在小小的木塞子般大小的花杯里,躺倒在远离栏杆的角落。那里只能遇见阳光,而雨水似乎不能抵达,撑死了只能在暴雨时享受到一些雨雾,或是在潮湿的清晨和夜晚享受一些露水。可是它看起来还好,我沿着窄窄的高高的阳台走近看,小橘子般大小的它,绿色的皮肤透着生气,凸出的针也散发锐气。只是它的土实在太少,就那么一小撮。还不是真正的泥土,看去像是一些黑色的营养土,早就失掉了生机。我似乎看到一个小婴儿般的生命,就这样躺倒在炙热的午后阳台上。它并未哭泣,相反透着倔强。我猜是之前的哪位住客将它丢下了,或是三个月前、半年前,甚至几年前。新来的人无人留意它关心它,任它躺倒在那里。

又站在阳台上几次,我决定稍微帮帮它。我将它挪到靠近栏杆明显可以享受到雨水的地方,并且将它扶正,并连同花杯一起放在一个大的花盆的托盘里。那里靠着一个下水管道,管道根部长着一小撮绿草,我想可以和它作伴。又过了几日,期间下过雨刮过风,再次站在阳台上去看,它的气色恢复得愈发好了,我想它会有一个不错的未来,如果没有人来招惹它的话,或许某一日它还会开出惊人的花朵。

在仙人球阳台的下面,便是蓝色的泳池,以及周围的一圈潇洒的椰树。我把泳池当做池塘,人的池塘,植物的池塘。夜晚的时候,外面起一些清凉的风,吸引我下楼去看看。我在夜色中走近透着蓝光及黄光的泳池,它的周围响着些蛐蛐叫及蛙鸣。我坐在泳池边看去像木头做的短椅上,其实那是水泥做的,刷了黄色褐色的油漆。抬头去看那椰树的叶子,这叶子潇洒得像是凤凰的羽毛。透过羽毛的缝隙,可以看到天上有一弯亮黄色的月亮,垂在眼睫毛般的叶子下面,透着生机。一阵风起来了,叶子们像是翅膀在慢慢抚动,也像在伸懒腰,发出飒飒的声音,很像老家的杨树叶子被风吹拂。叶子轻轻地动着,那之前如眼睛般垂在叶下的月亮便变成了一颗黄星,在叶子后面闪烁。天上是静谧的蓝,周围高楼上是家家户户亮起的白色、黄色的灯火,偶有一些琐碎声响从人家中传出,很安详。

我起身,脱掉拖鞋,抬脚踩在柔软清凉的草坪上,椰树便长在这些草坪中。我先让草抚摸我的脚底,接着走近椰树,用手去抚摸它的树干。当手触及它的树干,我立马便微笑起来,似乎与生命及力量有了联系,心情喜悦起来。它的枝干似乎有着实在的温度,但并不易被察觉。我先是单手倚着树干,接着站定双手扶着树干,抬头看向它笔直高高的树干,以及顶上茂盛的叶子及更高的深沉的天,像是要接通什么。远处的灯光下,那位巡逻的印度人坐在那里,似乎在往这边看。

又一日我换到了另一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日风更为清凉,但并不冷,一切恰到好处。我穿着一身清凉的篮球服,先是坐在椅子上,将右腿抬上椅面,左腿垂在地面,背及手倚在椅背上,十分惬意地享受着这夜风及景致。一位马来族矮个子女人穿着拖鞋打着电话匆忙地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她的话我听不懂。不一会儿她再次从我身边走过,又看了我一眼,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我起身,像之前一样光脚走在草坪上,并走近手边的椰树,用手去抚摸它的树干。那树干生着纵向的细小裂痕,像是有力量从中迸发出来过。横向是一圈圈的痕迹,像是它的年轮。还有明显的利器划痕,想来是哪个调皮的人儿所为。风比前几日更大了,那树顶的修长硕大的叶片在风中不时地翻动着,它们的叶柄透着绿黄色,与主干的灰褐色区别明显,结合处像是很容易拆解似的。突然便想到周作人所写的落叶,叶柄那么巧妙地与枝干区别,似乎就是在等待当吸收营养的使命完成,便顺理成章地离开。这让我对于椰树凤凰尾羽般的叶子肃然起敬,也对于天下所有的叶子肃然起敬。那风吹呀吹,那叶摇呀摇,不知哪一日,在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它便悄悄地脱落,掉落树下。肯定是有清洁工来收拾落叶的,只是它原本的目的还有一层,便是在树下作为养料,继续供养这椰树。

这一晚的天气并不晴朗,一半是静谧的天色及轻云,一半甚至更多的天则被透着黄的云层覆盖,偶尔云层中还透出几声雷鸣,可是终归未下雨。最近远远近近总能听到炮声,有冲上天的烟花,有小孩放的小鞭炮。前些日子是屠妖节,又叫排灯节,有“光明战胜黑暗,正义战胜邪恶”的意义。这让我想到祖国的春节,过年过年,就是要驱逐“年”这个妖怪。屠妖节当天的炮声一直持续到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我在睡梦中被吵醒,以为是祖国的春节。那些小孩儿的鞭炮声也总让我瞬间回到老家寒冷的春节。我总恍恍惚惚,不知此地到底是哪里,是祖国,还是马来西亚?另外,远远近近总能听到鸡鸣,早上报晓,午间报时,傍晚报安,和老家一个样儿,充满了农耕的祥和。

(十)

这日我照旧在日落之后下楼,去看那蓝玉般的泳池和周围的椰树。走下楼去,雨滴星星点点,我犹豫着要不要前行。转念一想雨中观景另有趣味,便欣然继续往前。走在植满绿树的红砖小路上,雨滴更加稀落,似是清凉的抚摸。椰树在细雨中休憩,一动不动。我看向远处高岗,那里与天相接的地方透着亮蓝色,想来远处是一片晴朗的夜。

我看向我常坐的那张椅子,无人。再抬头看它的上空,椰树的大叶子正伸出来,遮挡着一部分椅子,心下欣喜,想来这椰树的叶子可以为我遮雨了。坐上清凉的椅子,果不其然,微雨似乎不见了,头上肩上都感知不到雨的跟脚了。可是雨还是在的,轻轻柔柔地撒向了我的右边的腿和手,既不完全遮挡,也不完全洒落,真是恰到好处。微雨中有人在散步,身后跟着小狗。她围着椰树及泳池转了几圈,便在我对面的椅子边停下来。她的小狗看向我,想要跑过来,她抱起小狗,将其放在对面的椅子上。那小狗果然听话,安静地待着。她朝泳池走去,脚踩漫满了水的台阶下水,打乱了周遭蓝黄色玉石般的池水。她一会儿面朝上游,一会儿面朝下游。池水泛起阵阵涟漪,像是流动的玉。她招呼走近的伙伴下水,说着马来语,我听不懂。她是华人相貌,和祖国南方的同胞长相类似,身形虽不高,但苗条秀气。她的伙伴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穿着泳衣戴着泳镜在岸边戏耍,身材也是苗条的。这对年轻人在台阶那里猜拳,脚触及蓝黄色的池水,比赛谁先下水。接着相互朝对方泼水,很是调皮。那女孩不想玩了,便说着:“我要上水了……”往岸上走去。而男孩子已经下了水,波动更多的涟漪。他们开始用马来西亚口音的汉语沟通,语音随性,很自在。

他们不时地笑着说着,水中的女孩子不时说:“下来呀,下来呀……天要凉了……”于是岸上的女孩子下了水,和同伴一起游泳,并朝着对方不断泼水。那水波动着阵阵水纹,高高低低起伏。水本来被蓝色的池壁映成蓝色,周围淹没在水中的黄灯给蓝色中添加了温柔的黄晕。

我上了楼,远远听到院子中他们还在嬉笑,水声也稀稀落落,并伴随着几声狗叫。站在窗前,透过椰树羽毛般的黑绿色叶子,那方泳池依旧荡起阵阵涟漪。我并不能看到人,想来被椰树的大叶子遮蔽了。此时更远处的树丛那边,传来阵阵沧桑的吟唱,还是那男性长者的声音。吟唱荡漾在夜色中,并与蓝黄色的流动的玉荡漾在一处。

池塘之水本是自然之物,安静时是一块不动的玉。人类的造访虽在最初起了喧嚣,但喧嚣之中却呈现流动的美玉。万事万物都是一体两面,不同的观法,有不同的美。

(十一)

次日黄昏,我决定再次下楼与蓝玉泳池及椰树相见。站在十一层的窗前,可见远处连绵的树丛后是即将沉没的橘黄晚霞,煞是清澈。晚霞的这边,则是深沉的暮色。待到下楼去,周遭便都是夜了。只是还是稀稀落落地下雨,似是比昨日还要大些。想着雨越大院子越安静,便惊喜地前进了。不料常常去的椅子上坐了人,便往其对面的泳池边而去,那里也生着椰树,之前也去过,手边也是泳池的蓝玉。雨大了些,我站在椰树下,这里无雨。手抚上树干,便微笑起来。还没站上一会儿,那人便离开了。我顶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前去,走近发现雨越来越密,椰树大叶子下的椅子不能平静地坐在上面了。于是我决定就近站在那株多次抚摸过的椰树下听雨。

像往常一样,我的手抚上了椰树的粗干。雨声淅淅沥沥,落在两米外的蓝玉泳池上,发出细密的轻柔的声音。泳池边可能是在排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山谷中的小溪。四周响着安然的蛐蛐叫。雨又密了些,我索性抱起了椰树干,十分干燥和自在。我勒紧双臂,椰树一动不动,只有我的胸腔硬生生地硌在它坚实的身体上。我抬头,它实在高大,像是一位巨人,或是父亲。我还将脸和耳朵贴在树干上,椰树灰色树干的味道是朴实的,很好闻。抱了几下,我与椰树交换了体温。接着我恢复单手抚摸树干,并再次将耳朵紧贴在椰树干上,试着听它的心跳和声音。椰树一声不吭,沉默着,沉默着。沉默是金。我的脚底稍有些痒,便将其放在椰树粗大斑驳的根部去摩挲,舒爽极了。我的脚和椰树的根,都起了温度。

白天站在楼上看椰树时,觉得它的叶子是耷拉下去的,缺乏生机,像是在服从秋日。等下了楼站在椰树下,才觉出其叶子是一把大伞,向外撑着,被风轻轻吹着,饶有生机地动着。雨终于是小了些,我决定坐在椅子上。椅子是潮湿的,无妨。雨滴透过椰树叶子稀落地滴在身上,也无妨。雨滴滴在身边地上的草叶上,是沉闷的吧嗒声音。滴在我的衣服纤维上,是轻闷的更模糊的声音。偶有大雨滴从高高的椰树叶片上滴落,正好滴在我的脑门上,是相对清亮的吧嗒一声响,似是法雨甘露,清凉自在。泳池里的雨声也渐渐小了些,蛐蛐依然在不动声色地弹琴。外围的圆白的路灯照着这夜色下的事物,黄褐色椅子披上冷光,远处的草坪透着墨色的绿,朝椰树的树根蔓延去。泳池对面的高楼里,家家户户亮起白色黄色的灯光,透过椰树繁茂的叶子缝隙,可见几家的黄色白色灯光中闪动着旋转的风扇。

一位印度保安巡逻走过,看我独坐树下,走出几步后回头看我,发出好奇的声音,接着似乎用中文问候:“你在做什么?”我回头向其招手示意,并说了“哈喽”。他走开了,四周又陷入宁静,让人欢喜的宁静。

(十二)

又一日的晚间,大概八点左右,我下楼,坐在长椅上,正好看见椰树叶子间的月亮。这月亮并没有中秋节时的亮,发着些朦胧的冷光。四周是黑中泛黄的云。云飘呀飘,一会儿遮住了月亮,一会儿又飘走了,月亮光也一阵明一阵暗的。听说最近到了雨季,白日里每到下午天色便阴沉起来,刮着清凉的风,还打着雷。站在窗边,那阴沉的天色并不陌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接着便会下起零星的雨点。而不远处的天中可见明亮的光,看来“东边日出西边雨”之景在马来西亚也可以看到。有时候零星雨点后便是大雨,远处的景物全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了。

有一天晚上,附近的高楼那里一直在放烟花,持续了很久很久,让人觉得是谁家嫁女儿还是娶媳妇,亦或是哪个富豪赚了大钱,在那里庆功。烟花的形态多种多样,色彩缤纷,不知道是否是花炮之乡湖南浏阳生产的。那烟花高低错落,声音也是大小不一、此起彼伏,照亮响彻了天空,真可谓是火树银花。

(十三)

一次走在商业区纵向的路上,一些餐店的后厨正对着路边的小巷子里。此地稍显油污,但见淋过雨的柏油路被太阳照着,闪着光。再往前走,便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只大老鼠死在路面上,极其突兀。肚子似被狠狠挤压过,肠子红中泛着粉红袒露在外。此地确实有很多老鼠。一次我走在路边,透过锈迹斑斑的横躺着的铁围栏看向下水道,一只大老鼠正在颇深的下水道那里乱窜。下水道里面杂物横生,污水横流。一次,我还看到一只鸟的尸体躺倒在榕树下的水泥地上,看去不是乌鸦,羽毛是彩色的。一开始路过那里,感觉好可惜。第二次路过那里,尸体已经开始腐败,头颅等开始干瘪,并发黑,同时有苍蝇在那里聚集,有些恐怖。第三次经过,尸体已经干瘪了三分之二了,像是一片很轻的杂物了。第四次经过,尸体才被清洁工扫到一旁的草坪上,像是一片纸了。此外还见到过一只狗,白色的皮毛,看起来较为名贵,或是谁家的宠物狗。这只狗也是死的,身体直直地躺倒在下水道边的草丛中,人一路过极为震惊,白白嫩嫩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尸体。第二次路过,它依旧在洒了琐碎日光的草坪上安息,头顶是一排茂盛的榕树,和前面所述的死鸟躺的是一片草坪及一片榕树。这次它的身形稍微干瘪,气色更为阴沉,并有几只苍蝇在那里飞。我掩着鼻子皱着眉头匆匆走过。第三次路过,它的身形更为干瘪,并且眼眶那里出现黑色,头颅也更加小,感觉被抽掉了什么。此时才觉出它确确实实是一具尸体了。再一次路过,便发现它消失了,或许是身形及腐味实在较大,不能像小鸟尸体一样直接扫到草坪中,它最终被清洁工搬走处理掉了。空空的绿草坪上,不见了那只狗的尸体,我甚至有些失落。或许每一次的路过,我心中都怀着恐惧,但也带着些祈祷。这次路过,心中也是做好了恐惧和祈祷的准备,但它已经被处理了。那只鸟是如何死掉的呢?是被人用弹弓或是枪打下来的吗,我不知道。而这只狗又是如何死掉的呢?是被车撞了或是被人投了毒,我也不知道。或是那只鸟那只狗都老了,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自己在奔走的时候骤然间躺倒在草坪上呜呼的吧。一切皆有可能。

还有一次,那天太阳浓烈,同样是在商业区的纵向路面上,我看到一位行走的华人老太太。她看起来是贵气的,卷着灰白头发戴着发箍,穿着不过膝盖的粉红色的连衣裙,趿拉着小小的拖鞋,连衣裙已经开始褪色,往水红色发展,似乎也已经脱线了。她看起来行动不便,手中好像拿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吃食,稍弯曲着腿、驼着背缓慢甚至有些吃力地往前走去。她边走,那连衣裙的下摆边慵懒地波动。总感觉她的体内曾经失去了什么东西,此刻也有什么东西从下体失出来。前面是明亮的柏油路,路的尽头是马路及马路对面的一片片公寓。

有时晚间从这里走过,可见在后厨的后门那里,站着或者蹲着几个黑人青年,看相貌不像印度人。他们看去有着年轻人的旺盛生命力,有的是光头,有的将头发编成一绺绺的辫子扎在脑后。他们实在太黑了,高高低低的、壮壮瘦瘦的,整个暗黑色的衣服及肤色都沉浸在油污的黑色的环境中,只有大大的眼睛闪着光,看去带着些青涩及无知。

(十四)

回国的日期一天天临近,站在南洋的土地上,往北想象着祖国,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广阔,让身处南洋的我感觉到悬在头顶上有透不过气来的压力,亦有着道不尽的思念。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祖国,也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异国他乡的深意。南洋虽好,可终不是故乡。短短几个月的南洋之行仓促、新奇。在此地我也彻底地放下过去及怨恨,与原生家庭迎来和解。虽然偶有沉渣泛起,终归可用爱心降服魔障。这得益于我在此地读了张爱玲的《金锁记》,悟到不能将黑暗情绪泛滥,要不自己也将成为深渊。要释放爱心善意,自己也就成了爱了。我想我要返回祖国,返回故乡了。再见,吉隆坡。再见,南洋。感谢,吉隆坡。感谢,南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