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生笛,
枉将绿蜡做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来复去。”
——题记
我是个戏子,在台上自刎过千百回,却没有一回是为你。
三尺长剑,锋刃冰冷,滑过脖颈,没有伤口却也刺骨。旋转,一朵盛放的牡丹落地,我躺倒在霸王的怀里,双目痴痴。顶棚的灯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什么都不说。
台下掌声雷鸣。此处不是应该痛哭么?终究,他们都是戏外人。
终究,都是戏。
三月的苏州淹没在烟柳里,玉兰枯了白边,在一场雨后脏兮兮。
战火中炸毁的半个院墙还没重新垒起来,你带着一队士兵,来请班主为你父帅祝寿。动荡年月,最惹不起的,就是兵。班主唯唯诺诺答应着,你扫一眼缩在一起的戏子们,眼里没有悲悯,却轻轻叹息一声。
三进的宽敞庭院,新漆的雕梁画栋,墙角花盆里是新种的山茶牡丹。昔日在戏院捧场的老爷们,此时在台下谈笑风声。
上妆,穿甲,锣鼓声起,老爷们齐声喝彩。
虞姬舞剑,须臾,引剑自刎。
“田园将芜胡不归,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台下老爷们纷纷起身叫好,唯独你,坐在主桌你父帅的身旁,愣怔着,沉默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泪花。你一身戎装铁衣,威风凛凛,却像霸王一样,在戏里哭了,在乱世中安享太平的老爷们中间,哭了。你怕被瞧见,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赶紧低头抹去。
夜深了,你代父帅送客。
虞姬?你拦住我。你长身玉立,我要使劲抬头才能看见你的脸。你微微低头,眼神深切,几经为难才开口。
你当真无悔?
管家笑着拉走你,说,少帅,那都是戏。
都是戏。
戏院很快重新开业,老板亲自登门邀请。
有好日子过了。班主说。
每天两场戏,你都坐在首席,一壶茶,一碟小食,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你不出声喝彩,偶尔慢条斯理地鼓掌,一双眼亮晶晶的,眼角沁着笑。
末了,像那些老爷们一样,你也让士兵送些东西到后台,给我,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时是小点心,有时是小玩意儿,有时是花。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反倒比那些老爷们送的玉啊金啊的让人温暖。
一天,你一改往日的军装,穿一袭绣了翠竹的月白色丝绸长衫,没了项羽般的铁血硬朗,更像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张生,温润翩翩佳公子。不瞒你,那一刻,我的心动了一下,再直视你那双眼睛,便不敢了。可唱完一句,做完一个动作,又忍不住偷看你一眼,看你在笑,便满心欢喜。
原来女人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玉树临风的书生。
你再送来吃食,我便不与人分了,一人收了,谁要都不给。
师姐说,差着好几层呢,你俩没戏。
我不信。
我累病了,不得已,班主让我休息两天。你来看我了,在那个破旧小院儿的大通铺厢房里。
房子很矮,你低头弯腰才能进来,到处都乱糟糟的,又脏又旧,光线又暗,而你,高大,漂亮,白净,跟这里格格不入。那一刻,我才会体会到师姐说的“差着好几层”。
你没看到这一切,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下,抬手摸了摸我额头,松了口气,一挥手,门外的士兵拎进来几个礼盒。
是药材,你说。
在戏院时间太长了,父帅让我去驻地训练,你好好唱戏,有时间我来看你。
士兵在催你,你只得匆匆离开,走到门外,又回头看我一眼。午后的阳光正艳,帽檐宽大,你的双眼隐在阴影里,看不见,但你眼里的光耀眼灼热,我一下羞红了脸。
负责做饭的丫头小红拆开礼盒直叫,好东西啊,人参啊,灵芝啊,阿胶啊,都是好东西啊!
那是你第一次,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更贵重。
27天后,你终于来了。戏已经开场了,没有座位了,那些人看你来了,自动让开首席。你没有笑,你黑了,瘦了,脸上有不尽的倦意。你靠在椅背上,始终扬着嘴角,但你心里没笑。
戏刚唱到一半,轰一声巨响,在不远的地方炸开。看客们顿时慌了,整个戏园顿时乱作一团。你兀自不动。曲不停,我的唱腔也不停。又一声巨响,伴随着密集的枪声,顷刻间,看客们往外跑去,你推我我踩你,一哄而散。
你没动。
很快,戏园里就剩你自己。戏一旦开唱,就不能停。
你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表情比刚才轻松,坚定。
枪炮声仍在响,舞台不时被震得一颤。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你少有的,双手跟着唱腔,轻轻打着拍子。你的眸子亮晶晶的,比月色更清明。
你上过战场的,身上一定有伤吧?你的双眼,一定见惯了生死吧?
枪炮声越来越近,街上有人奔跑嚎叫。啪,台顶的灯灭了一盏。轰,楼顶颤了一颤,哗啦啦掉下一堆东西。
有你守着,我就不怕。
曲声婉转,我咿咿呀呀唱着: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霸王一句一叹:喳喳喳!哇呀呀!啊!不、不、不可!万不可!
一朵盛开的牡丹凋落在霸王怀里。我为我的霸王自刎,好让他心无牵挂,突出重围,东山再起。
霸王不舍,虞姬又如何舍得?
曲终,幕落。轰,灯灭了。
漆黑。没有人动。你的兵,很多兵,持枪守在戏院门口。
你的皮鞋向我走来。园内漆黑,你一步一步,踏着木地板,铿锵有声。
你走到我跟前,手慢慢攀上我的肩膀,慢慢捧起我的脸。
有我在,虞姬不必死。黑暗中,你说。
你的声音,浸了炮火和烈酒,干涩,热烈,一张口,便燎得人脸面疼;沙哑,厚重,一说话,便炝得人眼睛疼。
等我回来。黑暗中,你说。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但它们像星星一样亮。
噔噔噔!你走了,上战场,带着你的兵。
老唱片吱吱呀呀转着,是昆曲《千金记》,是最初的霸王别姬。侬软的女声里掺着砂粒和雪花,每一句都浸着冰冷的血泪。
三月的苏州,淹没在烟柳里,白玉兰枯了白边,在一场春雨后脏兮兮。
我站在小小的八角窗前,看着雨后的苏州,一阵风吹进来,我下意识拢拢了披肩。
窗下几上,一个紫檀盒子,里面几片雪白的云片糕。是你穿了月白色长衫那次,送来的那盒云片糕,我谁都没给,偷偷风干,能留很久。
久到,你不回来,它也在。
破旧的戏院里,锣鼓声起,一声婉转的花腔,老爷们大声喝彩。
这朗朗乾坤,盛世安稳,宾朋满座,却,满座衣冠无相忆。
我是戏子,我在台上自刎过千百回,却没有一回,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