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微笑了吗
而我第一次来云冈,却不是有意来看大佛。
秋天来了,落叶不知不觉离开树枝,投入大地。它们腾空而下,翻转着身子,随着秋风降落,然后消失在草丛间或河流中。
我坐车离开自己的住所。窗外还有一种残留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但分明被那些秋风赶得无路可逃,它们到处乱窜,钻进车窗,扑在我的脸上。人群和车辆也是不紧不慢,在秋风中,他们都感到一丝凉爽,很惬意。而我眼前的绿色却未曾因为秋天的到来而变淡,仍旧是那么的浓厚。路的两边被绿色填满,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丘。那边的河流缓缓地流淌,在阳光下发着微弱的光芒。天空高而深远,蓝色的底子上绣着几朵白云,白云悠悠,它们什么也不想,似乎也不动,像一幅画挂在我的眼前。
我就是这样走进武州山,走进云冈石窟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且是第一次。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佛,他微笑着看我,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刹那,我竟然被融化了,一切的不爽和迷茫都统统地融化了。那微笑就如大海,我被稀释的不知去向。
我热泪盈眶。
我知道大佛距我的居住地只隔着一座山丘。从我的居所到这里有一条近路:五九公路。只要翻过那座山丘就会到达这里,但我却从未有过想要看它的念头。我这次走的最远的一条路,也是一条正道,是天下游客都会走的那条通往云冈的道路。佛居然离我这么近,它的佛光一直映照着我,我却没有感受的到。
我长久地注视着它,它总是那么微微一笑,对人间的一切看得很淡,仿佛再大的痛苦在它面前不过是一笑而已。是的,它保持着这样的微笑已经有千年,一场一场的风吹过、一场一场的雨落下、一场一场的雪飘过,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每一月、一年一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千年之后,它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微笑,笑看人间。
我抬头望望天上的白云,可曾是千年前的那一朵。千年之间,有多少如我一样的失意之人来到这佛前,面对它的微笑,最后释然。我不想重复历史的说辞,历史的说辞于我很遥远,我只想写出我此刻的感受,这样的感受于我是真实的。我知道,横在我面前的只是石头而已,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甚或是一座石头山。千年之前,这里的草是丰茂的,水是清澈的,天是湛蓝的。是帝都附近的一块丰饶之地,人们沉醉于山间,享受着每一寸空气带来的愉悦。然后是一群匠人驻扎在这里,开始对那些山体雕刻。叮叮当当几十年过去,那些帝王的雕像开始在石头中凸现出来。他们或坐或站,把血肉之躯幻化成坚硬之石,血肉之躯已经腐烂,化为尘埃,但这石头雕像让他们存活下来。他们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历经风雨和战乱,笑看人间花开花落,一朝一朝就像演戏一样,在他们面前一场一场地过。
终于等到我的到来。
我是无意之中来到的,不,也许是佛要渡有缘人。但芸芸众生,它怎么会在意一个失去爱情的年轻人。但无论如何,我实实在在地站在它的面前。它只是一块大大的石头,只因被打造成一座佛,因此就有了灵性。它就是千年之前的那位帝王的化身,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上活着,它看惯了人间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太多的悲欢离合在它面前上演过,它已经习惯。面对这些人间的肉体凡胎,它已经淡然,不再为他们的故事感到惊奇,感到悲哀,感到兴奋。它也不再为历史的变迁大惊小怪,它不发怒,也不生悲,它只有这一个姿态,那就是微笑。在它眼里,走在它面前顶礼膜拜的人群,和那吹过山野的风是一样,来了又去了;和那飘落的雪花是一样的,落下又化了。
但这样的微笑似乎又是有意的。那些途径的战马和刀枪,还有骑在马上的征服者,他们点燃那些寺庙,杀死那些阻碍他们前行的和无辜的人,他们仰天长啸,似乎已经征服了世界。佛不这样认为,它只是微笑,这样的微笑带着嘲笑和藐视。不要狂妄,你们终究要化为尘土,消失在晚风之中。面对那些失意之人,这样的微笑,似乎带着鼓励和宽慰,尤其是那些失意落魄的文人,这样的微笑,更像是一只宽大无边的巨手,轻轻地抚慰着他们柔弱受伤的灵魂。它能一眼看出你的内心,你内心隐藏的善恶和奸诈以及不良的动机,在它面前都会一览无遗,它的高大瞬间把你的小吞没,把你的存心不良挤压出去,用那微笑彻底化解。那微笑又似乎在说,不要心存侥幸,善恶自有分晓,一切因都会有一个果。
我坐在佛前的湖畔,那是个小湖,十六年前,这个湖是佛前唯一的湖。没有现在的山水殿堂的辽阔和气势。湖静静地躺在树林之间,显示着它的柔情。湖面上漂浮着朵朵莲花,这是另一个世界,浓密的树木把悬崖上的大佛隔开,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一个威严,一个妩媚;一个仰视,一个俯视。按说坚硬的东西不会长久,柔软才能存活,但那佛却靠在悬崖上已千年之久,朝拜它的人群,不停变换着服饰和口音,隋唐,宋元,明清,民国,一直到今。才发现,柔软的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腐朽,而它才是长久的,难道佛没有生命,但你仔细想来,那佛是石头。是人类从石头里把佛挽救出来,又拜倒在它的脚下,挽救佛的人早化为晚风中的一粒尘埃,而佛还高高地立在那里。由于那佛太逼真,太形象,人们早已忘记,它是石头的化身。
湖水是深蓝色的,映照着蓝天白云。那湖面上的莲花,充满佛性。曾有佛拈花微笑,以心会心,获得真传。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让人清静,莲藕似空非空,空色一体。如此宁静、安详、美妙,无不让人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达到一种淡然、豁达、通灵、超脱。坐在湖畔,我也成佛,其实我本是佛,是红尘的俗事将我的佛心遮盖,忘了初心。
是的,这湖水之上的莲花和那靠在悬崖上的佛是相通的,我不知道那些佛是否也在手上拈过一朵莲花。它们此刻的手上是空的,甚至是残缺的,那个坐着的大佛,手上布满小孔,可谓千疮百孔。有的佛面部残缺不全,眼睛呈现出两个黑洞。仔细端详,原来每尊佛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那个端坐着的大佛,由于露天,脸上落满沧桑。原来佛也会苍老,只是苍老的缓慢,如果草木一年一枯荣,人是几十年一荣枯,那么佛要历经多少年,才能呈现出苍老的面容,再经历多少年肢体会有残缺,是的太缓慢了,我们根本无法察觉,千年过去,它们仍然是那么的端庄,微笑还是那么的深远。风霜雪雨,也不能耐它如何。佛也会不完美,它那微微一笑,究竟暗藏着多少寓意。
在距离大佛几百米深的地层中,是乌黑的煤,那些煤当初的原型就是地上这葱茏的树木,它们被埋在地下的时候,这些石头才刚刚形成自己的样子,从石头里挽救佛的人还没有出生。树木被深埋在地下经过亿年之后,才修成正果,重见天日。大佛的目光所视之处,就是一座现代化的矿井,那些深埋在地下的煤,是煤矿工人把它们从母体中剥离,然后重见光明,获得重生。某些时候,我会发生幻觉,我总觉得那些满脸乌黑的矿工的微笑,就如那大佛的微笑。大佛的微笑普度众生,让芸芸众生在迷茫中找到各自的方向,是一种善举。那矿工的微笑是把深埋地下打坐的煤,挖掘出来,温暖世界,照亮人间,这何不是一种善举。如此说来,矿工也有佛性,他们的佛性借助于煤传到世界各地。我曾见过有工匠在煤矸石上雕刻的佛像,那些煤矸石随着深埋地下的煤重返人间后,被挑选出来,本来它们是要被丢弃的,但那些工匠把它们从垃圾堆里解救出来,或是挽救出来,用他们的双手在那坚硬的矸石上雕刻出一尊尊佛像。这多么像雕刻云冈石窟佛像的那些匠人。这样的煤矸石就有了佛性,它们成了艺术品,摆在大佛的脚下,被不同的游客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是大佛指引我来到它的面前,把我巨大的迷茫和失落化开,站在大佛的前面,我摆出一个姿势,让摄影师留下了一张和大佛的合影,我露出一丝微笑,但那微笑却显得有些勉强,极不自然,我知道我心里仍旧放不下尘世的爱情。那佛似乎在说,去吧,年轻人,下次再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已经等了千千万万个如你一般的善男子和善女子,当然还有千千万万个心怀恶念的人。
是的,你已猜到,第二年的秋天,我又一次来到大佛前。
大佛依然在微笑。我的脸上也露着微笑,露着微笑的还有我的爱人。我们手拉手穿行在佛的殿堂里,接受每一尊佛的祝福。我们一尊一尊地拜访,一尊一尊地欣赏,如果说一年前是怀着失落的心情无意中来到大佛面前的话,那么一年后则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有意来到佛前。一切皆在有意无意之间,一切皆在失落喜悦之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有意就是无意,无意便是有意,有意和无意到底谁能说得清楚。你说那大佛的微笑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你觉得它是有意的它便是有意,你觉得它是无意那它就是无意。
这一切皆在于自己的内心。
佛是有境界的,只是众生不能参透。你看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驻足观望参拜,或流水一般从大佛前穿过。佛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体悟。人们焚香参拜都是有私心的,为了自己或亲人,祈求佛祖原谅他们的过错,消除他们的恶业,让他们健康地活着,保佑他们永远平安。也许很少有人为国家祈福,为世界的和平祈福。如有,则便是大境界。因为他们深知,国泰才能民安,世界没有硝烟,天下才能太平。
大佛只是微笑着,它笑这些世人,明明知道它只是一块石头,只是被雕刻成佛的模样,没有思维,没有生命,只是二氧化硅的组合体,和你们脚下踢到的石头,和那些被垒成墙和石头屋的石头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却一定要焚香祷告,顶礼膜拜。大佛的微笑近乎是嘲笑了,这些愚蠢的人们,不去拜生养你们的父母,却要拜一块石头佛像,你不看我的手脚已经残缺,面目已经千疮百孔,我连自己都保佑不了,如何去保佑你们。
我不知道下一次来会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也许会领着儿子或孙子来,或是父母朋友来,或是我一个人来,拄着拐杖,身边都是陌生人,也许会泪流满面。
我们在大佛面前只是短暂的停留,终究要回到尘世之中。去结婚生子,去养家糊口,去接受人间的喜怒哀乐,去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顺心的不顺心的,耐烦的不耐烦的,都将是我们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的功课。无论是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和豁达也好,还是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向和抱负也好。保持一颗佛心处世,用微笑面对生活,也必将是我们用心去做的一生的功课。
今天,你微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