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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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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记

消失记

那些瓦砾、泥土和石头

曾为多少血肉之躯遮风挡雨

而我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来告慰那些流逝的岁月

——《废墟》

一个村庄的消失

1

当春天来临,南山上几棵孤零零的杏树开出了淡粉色的花瓣。而此时山上的田地里还毫无绿色,满山的荒草随风飘摆,一副凄冷的景象。山坡上的村庄已经彻底消失,推土机把这里的残墙断壁推成平地,有的地方已经种上了松树和杨柳。

那一年,我第一次来到南山,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小小的村落,里面居住的大多是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村庄与外界隔绝,寂静的如同盛夏的午后。离村庄不远的山顶之上,是一座座坟茔,埋葬着死去的矿工,墓碑上刻有他们的名字和家乡,我曾在那些墓碑前默默注视,想象着他们当年在这里劳作的样子。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却因一座煤矿从五湖四海赶来,最后葬在这同一块土地上。村庄的西边是一排排张着大口的窑洞,共五十一孔,那是日本人盖得。在这些窑洞的一侧,其实还有两间可容纳二百多人睡觉的厂房,里面阴暗潮湿,是当时矿工们的居所,后来厂房被拆除,只剩下这些石砌的窑洞。当年的日本军人就住在这些窑洞里,管理着手无寸铁的中国矿工,不少矿工患了痢疾无法治愈,怕传染,日本军人便把那些患上痢疾还活着的矿工们捆绑起来扔下他们挖的大坑里,浇上汽油后烧掉,这就是现在仍保留着的“万人坑”,在我所在矿区大大小小有十几个。

新中国的矿工们在窑洞的前面陆陆续续盖起了这些土坯房和石头房,时间久了,就形成了一个村落,南山村。每到春天,南山村的杏花开了,一树一树,一片一片,像云彩飘落在人间一般美丽,村庄笼罩在一片吉祥之中。村庄的背后是煤场,透过白白的杏花便是黑黑的煤,一大堆,像一座山。下面是选煤楼,那些煤就是从那个口子里被拉上来的,顺着皮带通过长长的形如胳膊的筒子,拐来拐去就伸到那个煤场,就像血液一样,不停地流出来,名曰“乌金”。虽然那边是机器喧嚣,车来车往,但南山村却是寂静的,偶尔有狗的吠叫,有时还可以看到一群羊从山那边归来,夕阳下,牧羊人一瘸一拐朝村里走来。脚下黄土坚实而浑厚,踏踏实实地踩在脚下,显得温暖,亲切。我有时就站在村庄的一条窄窄的土路上,两边是并排着的各家各户的院门,大门上贴着被风雨洗礼的发白的春联,一年摞着一年,今年压着往年的痕迹。一户挨着一户,那土土的墙,土土的房屋,偶尔有墙皮脱落,露出白花花的石头,此时就如回到了童年的村庄,我暂时忘却了那嘈杂的工业区,恍若梦里,为能有这样短暂的寂寞而流过泪水。

站在高处的路边,可以看到院子里种植的各种花草和蔬菜都长得茂密繁盛。我的单位在北山上,和南山遥遥相对,站在会议室二楼的平台上,我能看到南山村的全貌。夕阳下的村庄显得格外幽雅宁静,像一条黄狗静静地躺在那里,极尽温柔,在黄昏的光线里冒着缕缕炊烟。再往远是绵绵群山,有一片绿色,一直藏在那黄土的后面,那是一条山脉的一段,让苍黄的视野有了一丝希望。山顶是望不到边的平原,长年有风吹过。春季的风夹裹着黑黑的煤渣,瞬间席卷过整个矿山,冬季的风则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嗖嗖地刺痛人的脸,忽而无影无踪。如果透过那些黄色或灰色的屋顶,偶尔可以看到一丝丝绿色,就说明春天到了。

2

每次下班,路过矿工洗澡的浴室前,总会看到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卖凉粉,刀在案板上噔噔噔噔地切个不停,头也不抬一下。

每天早上,她从南山村挑着扁担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下来,前边的桶装着凉粉,后边的桶里有案板、刀、盘子、碗和筷子,还有调料。到浴室前,便从浴室的一间库房里搬出桌凳,一字摆开,然后把遮阳伞打开,准备妥当后坐下来。这时顾客们已经在一旁等了好久了,有的还帮助干点儿零碎活,从水龙头下接上一桶水,提过来放在女人的身旁。女人也不抬头看,脸上露着微笑,只顾做着手中的活儿,好像是自家人似的。

顾客们便坐下来,有说有笑,相互拿出烟扔给对方。顾客都是出井的矿工,矿工们坐着罐车从井口升上来,黑黑的脸上是白白的牙齿和红红的眼睛。他们在更衣室脱掉那黑黑的甚至还有些潮湿的工作服,放进从天花板吊下的篮子里,然后摁一下柱子上的按钮,那装有工作服的篮子便缓缓地升上去,这个过程就像他们每天从井下升上来一样。然后是浑身赤裸着走进浴室的池子里,白白的身躯顶着个黑黑的脑袋,慢慢地被雾气袅袅的水池淹没至脖颈。好久都不动,在池子里发呆,他们闭着眼,有的还抽着烟,无比幸福的样子。然后突然有人把水猛地往头上浇,有的则干脆一个猛子扎进去,哗哗声过后,那黑黑的脸便一下子清晰起来,有年轻的,有满脸皱褶的,但都显得很惬意。洗完后,他们穿上衣服,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个从里边走出来,年轻人一律是西装革履,有的还打着领带,你绝对不会和刚才那个头顶矿灯,满身乌黑的矿工联系起来。

他们出来后,便在门口的凉粉摊坐下来,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吸着香烟。那女人便忙活开了,从水桶里捞出一块软嘟嘟的凉粉,放在案板上,刀在案板上噔噔噔地响着,然后把切好的凉粉一下一下放进碗里。再用一个擦子在每个碗里擦上几块豆腐干,用勺子舀上几勺汤水,倒入辣椒油、醋、味精,撒上香菜,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几个年轻的矿工,每人面前一瓶啤酒,对着嘴吹上几口,然后吸上几口凉粉,有的要上几颗莲花豆,有的还吃上几根小葱。女人忙活完就和矿工们聊天,聊工资、聊孩子、聊家庭琐事。

女人的男人是个工残,整天待在家里,行走不便。几年前,她的男人也和这些矿工们一样,在这个浴室出出进进,女人则在家里做家务,给孩子和男人做饭。在南山那间土坯房里,他们一家生活的有滋有味。突然一天男人在井下被砸断了腿,成了工残,现在是男人整天待在家里,她却在外挣钱,供孩子上学。女人的孩子现在已经上了大学,听说正考研究生呢,他有时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过来的矿工,来吧,吃一碗,喝一口,说着又开始麻利地切凉粉了。开始的时候,她问我在哪个区队,一个月挣多少钱,我说在学校工作,她连说几句,老师好啊,老师好啊,不用下井,不用每天换那潮湿的黑衣服,工作环境好,你肯定是大学生吧。我没有回答,笑了笑,只顾吃着。

女人要在这里待上一天,天黑以后,她才收摊,凉粉卖完了,她收拾好碗筷,有人从浴室里又提出一桶水,她把那些碗筷洗干净,然后挑着扁担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回到南山村。走在那条土路上,回头望,脚下已经是灯火辉煌,厂房、车间、综合楼,还有部分区队办公楼,都已经亮起了灯光。

3

南山和北山不同。

南山是一个黄土坡,脚下的黄土很厚,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人们的出行都靠着双腿。村外的田野一层一层,村子前面是一坡一坡的松树,植被还是相当不错的。你随处可以看见在街上悠闲自在觅食的鸡,狗就卧在家门口,眯着眼睡觉,墙头上一只猫迅速地窜上房顶,喵喵地叫上几声,而此时你的头差点儿碰到一枝探出墙来杏花。院子里的西红柿红红地吊着,黄瓜绿绿地挂着,树上的苹果被晒的通红,门口的几株西番莲开的正艳,墙上还挂着往年的辣椒和玉米。

北山和南山遥遥相对,北山到处是石头,盖得房子是石头,脚下的路是石头,广场周围是石头,还有火山岩的石头裸露着,一切都显得硬邦邦的。车来车往,人流熙攘,沿街的喇叭唱着流行歌曲。匆匆的行人,那是上班一族,张口吆喝着的是商贩,广场晒太阳的是退休的老矿工。

南山村是最先消失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二〇〇八年的春季来临的时候,我来到南山,只看见那些孤零零的杏树开着寂寞的花,一些流浪狗灰溜溜地跑来跑去,到处觅食。我知道人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生活,而且是很好地去生活,再不用挑水,不用劈柴生火烧炭,不用到职工浴室里用那黑水洗澡。矿工们长年在井下劳作,在黑黑的巷道里行走,他们本应生活的更好。南山村又变成了一块荒野之地,还原到最初的状态。我站在一棵杏树下,那杏花开的正艳,我知道,杏花年年开,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它们只要春天来临就开花,花开过后就结果。那些杏树啊,桃树啊,它们也不因主人的搬迁显露出半点儿不愉快,也许他们还会为主人高兴呢,搬迁了好,到一个好地方居住。而倒是主人们对这些留下的树产生了莫名的情感,我们走了,今后谁给你喷药,谁给你修理枝桠,谁保护你的果实不被别人偷摘?我朋友的父亲甚至站在他家院子的杏树前,双手抚摸着,眼里闪烁着泪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离开时,他又望了望那棵已经长了三十年的杏树,哽咽着说,今后你自己生活吧,我们都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风还是那样一股一股吹过来,它们来到这里时,已经没有阻挡它们前进的村庄了。以前它们吹来的时候,要高高地越过房顶,斜着身子穿过每一个巷子,还要在人家的院子里盘旋一阵。现在风可以自由地毫无遮拦地大摇大摆地吹过了,它们在树梢上逗留几秒,问问那些树,你家主人呢。树摇摇身子,说主人搬走了。风又使劲地摇了摇树,说你怎么不走。树默不作声,任由风不停地吹过,一片片花瓣掉落下来,被风卷走。树对风说,你把我的花瓣带走吧,送给我家主人,让他们不要挂念我。那些流浪狗就不同了,它们像丢了魂似得,狼狈的很,胡子拉碴地在寻找食物,但总是很失望,抬头望望远方,又看看地上,失望地走了。不知是主人不愿意带他们,还是他们不愿意跟主人走,总之,它们的生活很不好。有时它们会卧在树下打盹,风呼呼地吹过来,卷过一阵沙土,它们便醒过来,没趣地走开了,埋怨那风不够意思。风便吹的更猛了,说你能走了怎么不跟着主人走,在这里挨饿受冻,没人照顾。狗也不理它们,只顾自己往前走,它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好像只有往前走,才有希望。

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一般是过了五月,这里的绿色才开始慢慢从地里探出头来,那些树苗也披上了绿装,黄土渐渐被绿色掩埋。但那些沟沟岔岔里却还有一些残雪,它们顽强地躺在那里,明显已经很颓废。在村庄消失的地方,慢慢地长成一片绿色,那个寂静寂寞的南山村,彻底被绿色所覆盖了,村庄就此消失。

一条街的消失

1

这条街在高高的山顶之上。

我说过,这个山顶是个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如果你站在沟下观望,不会想到光秃秃的山顶之上会是平原,而且是无垠的黄土,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

说到街,肯定是有居民区。这个居民区就密密匝匝地散漫地落满整个山坡,就像一件披挂披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那条街就像从这件披挂中间扯开的一条缝,又像是一条悬挂的绳子,一直延伸到沟底。街没有名字,却是这个居民区的主要通道。街的起点在沟底,有一条拉煤矸石的铁道,所有的煤矸石都是从前面那个又黑又高的选煤楼选出来的。选煤楼的通道一直伸到山坡上,那七拐八拐的通道就像是挂肠子,把井下的煤源源不断地送到地面上来,山坡上劈出一块空地,是一个大的煤场,每天不停地从那挂肠子里流出黑黑的煤。

街的起点是一个倾角近四十多度的斜坡,其实整条街都是倾斜的,好像是越往上走倾角越小了,直到山顶才平坦起来。那坡陡得人走上去好像要爬似的,车也的放慢了速度走,挂上一档,小车还行,遇到那种大车就更慢了。如果是拉人的带帐篷的车,人坐在后边的棚子里,真有要掉下去的感觉,特别是那个吊在车尾的人,手拉着栏杆,脚使尽踩着车上的扶梯,头高高地向上仰,好像那车就要被他这么给拉翻了。那车的司机很有经验,走着S型路线,一路盘旋,紧紧地踩着油门。下坡的司机也都是高度紧张,控制着车的速度,既要躲上行的车辆,也要躲路上的行人。还有就是生怕车辆失控,一旦失控将是车毁人亡。那年一个骑自行车的妇女,骑车下到四十度陡坡的一半时,刹车失灵了,一路狂奔,路边的人都吓傻了,没等人们反应过来,连人带车已经摔倒在沟底的铁道边。一些人赶紧跑过去,想救人,可那妇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摸了摸脸上的血迹,骑上车就走了。

从陡坡转过一个S型路线,路边有两棵大槐树,有百年历史了。夏天走过此处,那槐树高大的树枝遮挡着炽热的太阳,洒下一片绿荫。而我却喜欢那一树一树的槐花,老远就闻到它淡雅的清香,有时走过,那片片落花就从眼前飘落。我曾说过,最大的浪漫就是陪着心爱的人,相互依偎在开满槐花的树下,看夕阳一点一点坠落。槐树的对面是武装部,那大铁门经常紧闭着,门口拴着一条大黑狗,那嘴头刚刚从底下的门缝探出来,对着路人狂叫。

再走过一段坡路,就到了这条街最为繁华的商业区。饭店、商店、药店、粮店、书店、理发店、凉粉店、超市、医院、棋牌室、照相馆、糕点房、移动缴费厅、家电修理、牙科诊所、婚庆司仪、牌匾印章、家教服务等等排列在沿街两边,当然还有摆在大街两边的摊位。店铺里放着流行歌曲,再加上商贩的叫卖声,俨然是一条繁华的大街。在街的末端,与另一条公路形成了一个“丁”字路口,路口处是一个集贸市场,市场的对面是一个小区。其实这个市场也不是人群密集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去光顾,要说人群密集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条街接近山顶的那块的空地,人们叫它中心广场。早晨和晚上是这个广场最热闹的时候,但各有不同,早晨这里就成了早市,晚上这里是舞场。

天空刚刚放亮,广场上便聚集了不少人,老年人多数在打太极,年轻人则跳一些轻快的舞。随后便有不少商贩陆续赶来,多数是卖菜的,各种蔬菜应有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当然现在商贩多数是不用自己叫卖的,用一个复读机配一个扩音喇叭就可以不停地叫喊了,除非是刮风下雨,一年四季从不中断。可以说这个早市就是北山居民的菜篮子,也是这个居民区巨大的胃,不论多少都在一个早上完全消化掉。因此,不论住的多远早上是一定到这里来看看,总能挑选到自己满意的东西。有的商贩是开着货车来的,车停在一边,打开一边的挡板,一人站在上边放货,一人站在下边卖货,有西瓜、有山药。附近的老农用的是毛驴拉的木板车,拉着自己种的蔬菜,一般都是价格便宜的绿色蔬菜,人们喜欢买。那毛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老农的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不到一刻钟便卖完了。当然有的干脆就用自行车,后座和两边都绑有框子,里边有时放的是袜子手套,有时是一些玩具。当年一个同学的母亲是卖自己做的鞋垫,每天总能卖上一些。后院的一个母亲是卖凉粉,供他的儿子读研究生。每到夏天,晚饭后广场变成了舞场,人们伴随着舞曲纷纷入场。你可以想象,在这高山之上,黑黑的夜色下,在那些闪闪烁烁的灯光中,有那么一群人在跳着和这些荒凉的黄土不太相称的现代舞步,而且非常的陶醉,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

如果把这面山坡比作是一个人的胸脯,那么这条街就是挂在上面的一条项链,这个广场就是项链的翡翠坠。广场的西边是一条路,通向两个学校和两个小区,还有一个医院。路的旁边有火山岩,一层叠着一层,裸露在人们的脚下。

2

志强饭店和志强摩托修理部就在广场通向两个学校的路上,一个地方挂着两块牌子,其实也没有牌子,就是用红色油漆刷了几个字。那条街的半坡之上还有一个志强粮店,都是一家的。志强饭店开在学校门口,这里的常客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还有学校的师生们,以及早上送孩子上学的家庭妇女。

天刚蒙蒙亮,志强饭店就开始忙活了,临街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黑烟过后是青烟,青烟过后是白烟,这时候天就亮了。饭店有里间外间,一进门放着两张桌子,桌子的里边是灶台,空间显得很狭小。通往里间有一扇门,以前这扇门是临街的,续了外间后,这扇门就免遭那风吹雨淋了。里间空间稍微宽绰些,有一条盘炕,地上摆着几张方桌,炕上经常卧着一只花狸猫。此时里间外间就坐满了人,学生们往往是三五成群,男生女生嘴里含着面条还不误叽叽喳喳。送孩子的妇女们自己不吃,给孩子吃,不住地催促着快吃快吃,要迟到了,可那孩子怎么也吃不快,母亲就往孩子嘴里一口一口地喂。还有一些附近的孤寡老人,每天固定来这里吃面,有的还喝点儿酒。一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了一大碗面,一个小瓶二锅头,一碟咸菜,最后酒喝完了,面剩下了半碗,红着脸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一个男子,约莫二十几岁,但额头上却爬满了皱纹。走路几乎要朝一边歪倒,也就是迈出右腿,身子就偏向右边,左臂不由自主地朝上方抬起,右臂却是向下压去,像是跳舞。他是这家的长子,那个在灶台前给客人一边削面一边煮面的是他的母亲,母亲说话嗓门非常大,突然就来了一句:志强,你一会给二白那里送袋面,人家都说了好几天了。志强头也不回:我今天去石料厂进货,等下午再说吧,他的话也像是有些残疾,拐来拐去的,随后一扭一趔地出了门。吃完饭再去吧,志强,母亲扯开嗓门又是一句。吃饭的客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嘴都停了下来,抬头看看窗外,那个叫志强的男子已经不见了。

有时你会看见他扛着一袋面从志强粮店往家走,他走路都要栽倒的样子怎么会扛着一袋面上坡,明显非常吃力,每一个动作都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脸上挂满汗水。志强的弟弟志军已经结婚,志军是个很俊的小伙,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每天在这条街的坡底跑摩的。摩托车上绑着一个音响,放的都是时下流行的曲目,小伙子一边等客人,一边照着后视镜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嘴里还吹着口哨。一辆公交车到站了,人们急匆匆地下车,摩的师傅们突突地发动摩托挤在公交车的车门前,往往是没等人下车,便吆喝开了。志军是摩的师傅里最年轻的,动作利索,一般是最早也是最准确地达到车门前的一个,只要是下公交车想坐车的乘客必坐他的摩的。他拉着客人上坡,那音响的喇叭声非常大,站在街的顶端就能听见那流行金曲一路荡过来,就知道是志军来了。

他俩有个妹妹,叫志英,是我的学生,初中一毕业就嫁人了,丈夫也是个买卖人。另外还有他们的父亲,是个木匠,给人们做家具,安门窗,父亲看起来比较斯文,像个文化人,说话有板有眼,做事不紧不慢,是家里的主心骨。

3

北山的矿工是在二〇〇九年陆续搬迁到恒安新区的,从此这里便开始荒凉起来。

这条街开始破败,先是两边的房子开始拆除,沿街的店铺一个个被铲平,然后垫上黄土,开始植树。站在南山看北山到处是残墙断壁,好多民房揭去了屋顶,但那白花花的墙还留着。广场周围没了房屋,视野就显得更加开阔,到处是一片苍凉,小区里还住着几户人家,多数是人去屋空,空荡荡的窗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有些已经整栋坍塌。

流浪狗和流浪猫脏兮兮的,三三两两在无人的街上溜达。那条流浪狗就在路边的一个棚子里住着,是路人用麻袋和砖头搭建的一个低矮的棚子,这条狗生了狗崽,它必须每天到周围去寻找食物,喂饱自己,然后来喂养它的孩子。路过的人会把食物丢在它的窝旁,都是上坟带回来的祭品。我站在它的面前,给了它一些面包,它看起来很疲惫,眼睛眯着,身上的毛杂乱肮脏,窝里的狗崽似乎刚刚睁开眼睛,从里边努力往外爬。小区已经拆的七零八落,地上到处散落着砖头和钢筋水泥,没有倒下的楼房的危墙上写着:危险,请勿靠近,仿佛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

这里已经停电停水,不知那几家没有搬走的住户如何生活。街的两边没有了商贩,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的场面已经消失。冷风不停地吹过来,忽左忽右,每一股都带着十足的野劲。“大家饭店”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空空的,窗户和门已经被拆了,像一个骷髅头立在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此就餐,红白喜事应接不暇,宾客宴会数不胜数。我和朋友也曾无数次坐在二楼的那个雅间里,喝着酒、抽着烟,望着窗外的沟沟坎坎,聊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情,日子也就不痛不痒地过去了。想想往日那热闹的场面,不过是一场梦。

几十年前,这里本没有人家,为了开采地下的煤,支援国家建设,便有了人,人们称这些人为“矿工”,当地人都叫他们“窑黑子”。几十年来,这些矿工们起早贪黑,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一九九六年,为了改善矿工的居住条件,在这个山坡顶端建起了两个小区,小区的楼房都是三层,每栋住六户人家,这在当时已经算作非常不错的居住条件了,人们称这里为“别墅群”。为了实行居民区和工业区分离的战略,从二〇〇八年开始,用五年的时间,把这里居住的矿工全部搬迁到恒安新区去居住。四年过去了,矿工们都陆续搬走了,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再次踏上那条街,路上已经是乱石成堆,惨败不堪。慢慢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试图让回忆清晰起来。那个修理自行车的小屋不见了,那一年,我像平常一样路过此处,忽然就听见里边传出了乐器声。我进去,看见一些老者,都是退休的矿工,他们弹钢琴、拉二胡、拉手风琴、吹唢呐、拍手鼓,白天修理自行车,傍晚,聚在一起演奏几个段子。有时是经典晋剧,有时是怀旧的老歌,有时是时下流行的金曲,在这样一个破旧的房子里,他们自娱自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我曾作了一篇仿《陋室铭》以记之:

山不算高,有风不停。路不算远,有坡可行。斯是陋室,半旧不新。白日修车忙,傍晚成乐行。谈笑无遮拦,往来皆矿工。可以弹钢琴,拉二胡。有经典之晋剧,有流行之歌曲。行者驻足听,听者皆感怀。感叹曰:“一生何求?”

现在的小屋已经被夷为平地,当年的那些乐曲似乎还在耳边飘荡,矿工们自我陶醉的面容仍旧映照在我的面前。我写下一首诗,算作对这条街的怀念吧:

我走着,在接近正午的矿山

路旁的阳光灰白而恍惚

我曾是山上唯一的阅读者

最后的注定是孤独的阅读者

 

我曾活在这高高的山上

和那些坟茔一起观望人间

 

我读不懂春风

正如春风读不懂我一样无奈

青草并不都代表离恨

四月,我们相约

在这里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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