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还是河流,一个人和河流结下不解之缘是幸运的,也是忧伤的。
我出生在一条河流的旁边,然后几经辗转却仍没有离开过河流,是河流跟随了我,还是我跟随了河流,这样的问题其实都没有意义。如今我生活的矿区,在一些文字中,叫煤海,仍然和河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这里的河流是黑色的,它流淌的是煤的血液,甚至是矿工的血液。分开来说,现实的河流从沟底流出,河流之中,一个重要的成分是煤粉,那是从矿工身上洗下的煤尘,还有从矿井深处抽出来的井下之水,它们带着煤的温度和煤最初的形状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亿年前,这里本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一条河流从森林中穿过,花香鸟语,蝶飞蜂舞,野兽出没,一派和谐。忽然间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树木和河流在顷刻间被埋葬,从此河流在地面上消失,当年的生灵带着河流经过亿年的光阴,变成了今天的煤。河流依然存在,已不是当年的那一条,今天的河流之中夹带了太多复杂的感情。
无数个下午,我顺着沟底去寻找那条亿年前的河流,我想它肯定会在某个地方露出蛛丝马迹的,它不可能就此在陆地上消失。就如那些当年的生灵一样,经历亿年之后,它们的躯体以另一种形式永久地留存下来。我想我是唯一一个在荒山秃岭之中寻找一条已经消失亿年河流的人。我想它的魂灵肯定还在这一带徘徊,这里是它生命的故乡,它不可能丢弃自己的故乡而流浪他乡的。它曾经依赖的家园是一块水草肥沃的土地,它曾经流过无数的树木,流过无数的石头,流过无数个黄昏。既然树木已经演变成煤,黄昏已经流逝成风,那么它曾经亲吻过的石头一定还在,一定会以某种状态存在着。即使经过火山喷发后高温岩浆的包围,那些曾经躺在水底的石头,浑圆的石头,悠闲自在的石头,甚至与河流一样欢快的石头,与河流亲密无间的石头,一定会完整地保存下来。我坚信我的判断,我想我一定会在某个黄昏找到河流的影子。
十几年前,我和父亲去职工澡堂洗澡,一进澡堂,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后来我知道那种味道里有煤的味道。一个个赤身裸体沾满煤尘的躯体从我面前经过,他们慢慢地进入水池,身体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颗黑色的脑袋,仅有的白色是眼球和牙齿。他们手里举着香烟,一边吸一边默默地盯着眼前蒸腾的水汽发呆。吸完后,便把头塞进水里,过一会猛地抬起,像一个出水的怪兽。然后把一种劣质洗头膏涂满整个脑袋,揉搓几下,又一次塞进水里,此时的水池之中已经漂了一层白色的泡沫。然后是不停地掬水到头上,表情木讷,我躲在一边,不停地把那些白色泡沫推开。不一会,整个水池便黑了起来,只要我停止在水里的活动,我抬起的手臂上就会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物,用手一摸,有一种滑腻的感觉。
我就想这满池的水会不会是当年那条河流的一部分,它经过亿年的等待,隐匿在地下,和那些已经变成煤炭的树木和生灵相依为命。因了矿工,隐匿的河流重新回到地面,煤也附着在矿工身上,被带到光明的地方;因了矿工,煤又被那些水流冲刷而去,最后它们一起流走了。和亿年前相比,它们之间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时的树木是高大挺拔俊秀的,郁郁葱葱繁茂的;河流是充满柔情清澈的,甚至是妩媚的,在森林之间自由穿梭。想想每一个早晨来临,阳光透过树枝洒满河流,斑斑驳驳的影子如记忆流淌,当轻风吹过水面,留下一波波皱褶如细细的话语缠绵。当黄昏降临,夕阳轻吻群山,薄暮轻轻将河流和森林遮掩,各种飞禽也渐渐回归,万事万物都是那么的和谐。这些只是我浸在水池之中的思绪纷飞,我眼前的景象是:当年俊秀葱茏的树木已经成为了黑色的煤尘,当年清澈的河流已失去了柔情和自由。黑色的煤燃烧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当它们把自己化成轻烟和灰烬的同时,也释放了热量和温情。而河流却不能走远,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自由,他们通过窄窄的下水道,带着残留的煤尘和杂物,带着矿工污浊的汗水和复杂的感情,统统流进乌黑杂乱的沟底,然后自然地蒸发或渗入地下。
河流里有父亲的体液。父亲已经退休,他的头发稀少、干燥、柔弱、发灰,像凌乱的野草被人践踏过一样,虽然有时也梳的发亮整齐,但只是生活的瞬间。那是劣质洗头膏和参合着煤粉的河流给所有矿工留下的无法复原的痕迹,他们每天要在那乌黑的水池里洗澡,虽然现在条件改变了许多,但过去的岁月已无法更改了。衣不蔽体家贫如洗的父亲十八岁选择了远走他乡,下到几百里外几百米深的矿井,从此和煤结缘。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从黑暗中升起,无数次进到那乌黑的水池,无数次把那身黑黝黝的发潮的窑衣脱下又穿起。他待在地下的时间远比地上的时间多,当年走路矫健的身姿已成为回忆,现在的他除了走路特快没变外,神态已明显变老,腰老是向前倾,我真怕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不再起来。他脾气暴躁却从未打过我一下,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他,却把全部的生命隐藏在深深的地层之中,用汗水挣取着微薄的薪水,用血水证明着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我的父亲是幸运的,在井下劳作一生从未受到任何伤害。这也是我们一家感到欣慰的事情,因为有不少家庭已经残缺了,轻一点的是身体的残缺,但更多的是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们或丈夫或儿子或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矿井下的事故是残酷的,几乎很少能够把一个人的生命留下,不管他们多年轻,在家里是多重要,统统地不管。说到这里,煤是冷漠无情的。在那些被皮带传到地面,或被送进炉膛,或被烧成灰烬的煤里面,有着无数矿工的血汗。我甚至想,那燃烧的不是煤,而是无数的生命个体。
是的,冷冷的麻木的潮湿的坚硬的煤,一经燃烧便把隐藏了亿年的热情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把光和热还给了人间,灰烬是它们留给世界最后的痕迹。这让我们再也无法和亿年前茂密的森林联系起来了,唯一能找到的证据是,在一些煤块的断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树叶和鸟虫的痕迹,他们还保留着亿年前的样子。那些灰烬中,残留着亿年前诸多生物的死亡气息。
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他把大块碳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箩筐装了,再把它们一块一块垒起来,把捆好的木材放在中间。今天的木材和亿年前的木材紧紧挨在一起,它们生长在不同的年代,却要在同一时刻化为灰烬。然后是封顶,在最上面放一块尖尖的炭块,这样就垒好了一个旺火。最后是点燃,在大年夜。我们围在旺火的周围,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干柴在燃烧,先是冒出一股股浓浓的黑烟,最后是碳开始燃烧,大烟冒过,可以看到烧的通红通红的炭火。我们的脸被烤的发烫,此时整个矿区都笼罩在炭火的烟雾之中。鞭炮开始不断地响起来,无休无止,一阵响过一阵。父亲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开始喝酒,享用着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短暂幸福。那幸福是稍纵即逝的,就在那五十四度的散装的白酒里,就在那升向高空瞬间炸开的烟花里。而还有一些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父亲常和我们说起他们,说他们都很年轻,有的刚刚结婚,有的还没找上对象,有几个就和他住在一个宿舍。
一个冬日的下午,五点,我爬上南山,徘徊在那些坟墓中间。在那些墓碑上,刻有死亡者的姓名和家乡。河北,浙江,江苏,河南,湖南,内蒙古,山东,贵州,云南,福建,陕西……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却葬于同一块土地。他们多数死于非命,井下的一个事故,便有几十甚至上百人死于非命,有的年仅十几岁。有的坟墓之中只埋葬了他们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残阳如血,染红了皑皑白雪,寒风萧萧,吹瘦了座座坟茔。我惊奇于我眼前的这块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却高高耸立在山顶,典型的高原地貌。有时那浓浓的黑云就从平原的最北边压过来,随之而来的是风,那风卷起黄土,一路狂奔,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厮杀而来。那风刮过矿区的煤场,就形成了黑色的风暴,然后就在整个矿区肆虐,那白色和黑色的塑料袋以及杂物也开始加入风的行列,随着那穿过大街小巷的风四处乱撞。这样的天气多发生在春季。而现在是严冬,那风是一把把来无形去无踪的飞刀,一刀一刀扎在人的脸上,还带着嗖嗖的声响。就像那些武林高手,一伸手,那刀便一闪而过,来者应声倒地。
我脚下这片黄土的下面是黑色的煤,离地面几百米深的地层之中,无数的矿工正在不停地劳作。那割煤机的转头不断地把整块整块的煤粉碎,同时喷射着水流,像一条大蛇在吐着信子。那一排排支架是一个个裸露筋骨的汉子,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是那些矿山女人们的支柱。冷风习习的巷道里,闪烁着灯光。这里更像是一片地下森林,黑色的森林,那些灯光是萤火虫,而矿工是伐木工人。有一天,我进入了那黑色的森林里面,我的四周被黑色笼罩,不,更像是被包围或围困,我有些喘不过气。那黑色的四周蕴藏着巨大的火,隐藏着亿年的光阴,还有大量生灵的呼吸,无数的眼睛正注视着我。因我们的到来,工作面暂停了几分钟,巨大的割煤机停止了工作。我看到那些巨大的支柱,在头灯的照耀下发着寒冷的光芒,它们的上面顶着几十米厚的煤层。我忽然想到父亲,我想那无数支架中的一根肯定有着父亲的体温。那条传送带上,是被粉碎的煤,它们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地面。那些碎块,是亿年前无数动植物的尸体,经过亿年的埋葬,它们终于重见天日,再次来到人间,已是沧海变成桑田。阳光还是那么的热烈,可空气已不再温润,湖水已经干涸,成群的动物没了踪迹,大片的森林消失,河流改道或被群山隔断。
亿年之后,一群人走近它们,他们把生命融进了这些亿年前的精灵之中。这些人被称作“窑黑子”,或曰“矿工”。亿年的孤独,不见天日,甚至苦闷和绝望,或者亿年的潜心修炼,打坐,终成正果。现在,每时每刻都有这些被称作“矿工”的人们和它们在一起,把它们一点一点地从母体中剥落,重新运往光明。
“是黑暗给了它黑色的躯体/而它却燃烧自己/把光明和温暖给了人间……”我写下这样的诗句,歌颂煤。
“是人们把它从黑暗运往光明/而它却时不时给人们带来灭顶之灾/让那些鲜活的肉体瞬间化为乌有……”我写下这样的诗句诅咒煤。
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他人活着,善待自己就是善待他人。这句话对那些常年在井下工作的男人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让时光回到二十世纪,一九四二年的夏季,我所生活的矿区发生了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在我对面的那个山坳里,每天都有几十人被活活烧死,那些所谓的“矿工们”因长年累月被逼迫在井下干活,他们患上了痢疾,在当时根本无法治愈,于是就成了传染病。一旦被发现患病,他们就会被绑住手脚,运到一个叫“炼人坑”的大坑里,浇上汽油活活烧死。大火烧了整整四天,天空中漂浮着一股股腥味,矿山顿时成了人间地狱。于大女,一位普通的民国妇女,带着儿女随丈夫来到煤矿,一年后,丈夫惨死井下,依靠十七岁的儿子背煤度日,儿子因染病,被拉到“炼人坑”活活烧死。几天后,十三岁的女儿也被活活烧死。于大女被送进了“隔离所”,五岁的儿子在惊恐、疾病和饥饿中痛苦地死去。于大女是史书记载最早的一批“矿嫂”,那些烧死人的大坑就是“万人坑”,这样的“万人坑”在我所在的矿区不下几十个。他们就那样被一个个打死或烧死,扔到坑里,直到尸体腐烂化为泥土,尸骨变白暴晒风雨之中。而还有许多人的尸体风干了,他们保留着当初的姿势:有的抱着头,有的弯着腰,有的张着大大的嘴,有的正在挣扎着往外爬,他们的表情无不显露着一个字——痛。而造成这一切罪孽的是日本军人,他们和我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
除去已经坍塌的,仍有五十一孔窑洞依然完好地保留着,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窑洞。一个下午,我站在南山窑洞前面的空地上,所有的窑洞都无一例外地张开了口,没有了门窗。当年有多少日本士兵曾居住在此,他们对那些手无寸铁的中国矿工任意徭役,死亡的气息曾充满这些沟沟岔岔。那些窑洞不是矿工的住所,他们的住所是窑洞旁边的几间简陋的大房子,里面潮湿阴冷,两条大炕可同时容纳二百人睡觉。他们就在那阴暗的房间里生病休息,直至生命的终结。几十年后,这里又来了一批矿工,秋风依旧,却换了人间,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养家糊口,过着平安祥和的日子。于是那些窑洞也成了他们的住房,可以任意出入,随着矿工的增多,在那些窑洞的旁边陆续盖了不少土坯房,那是新中国矿工们的家。
二〇〇八年的春天,那些土坯房被铲平了,曾经低矮的矿工居民区,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终于住进了恒安新区的新楼房。我站在夕阳下,雪已经消融,土地湿润,到处显露着生机。想想一百年前,这里本无人居住,原始的山脉,自然的风已吹送了多少个世纪,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生自灭,草青了又黄,花落了又开。是因了煤,就有了人,因了人,就有了过多的悲欢离合。如今的南山,又恢复了它的原貌,但五十一孔窑洞却被留了下来。那是一段凝固的历史,是一道留在大地上的伤疤。
在我每天上班的路上,有一处小房子,里面不断传来阵阵鼓乐声。我进去,看到一些乐器:电子琴,唢呐,二胡,笛子,架子鼓……他们演奏流行歌曲《不要在寂寞的时候说爱我》,也演奏晋剧《打金枝》。吹唢呐的是一位刚刚退休的老工人,两个拉二胡的已经退休多年。他们的头发已经发白,脸上的表情是忘我陶醉的样子,眼睛微微闭着,头摇晃着。地上的炉火正旺,我坐在他们中间倾听。每每是心潮澎湃,却又如在梦中,仿佛我就坐在隔世的茶座,享受着来自远古的声音。房间不大,是个修理自行车的店,他们上午修车,下午演奏。那个年轻人刚刚出井,头发还湿湿的。进来后,他就坐在电子琴的旁边,开始加入演奏,他是这个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我想他们此时此刻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我想到父亲的笛声,在我小的时候,他的笛声经常响在我的梦中,我常常被那笛声吸引,哀婉却悠扬,怀旧而热烈,特别是那从高音滑落的一瞬,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后来,那笛声消失了,那个缠满黑色胶布的笛子不见了。我听见的是他的口哨声,他出井回家,边干活边吹着嘹亮的口哨,同样婉转哀伤。他宿舍的年轻人在一个很冷的冬季走了。那个时候,父亲一下班,年轻人就要父亲吹笛子,也许年轻人是父亲唯一一个能够听懂他音乐的男人。父亲把这样的吹奏叫“哨梅”。在那个远离各自家乡的大山里,一根竹管消遣着两个人的忧愁。他们是伯牙和子期的矿工版。年轻人走了,父亲的笛声没了知音。他把竹笛烧了。
去年一天,父亲喝多了酒,深夜十二点,他浑身发抖,手脚发凉,肚疼的厉害。我打车带他去医院,经检查,是急性阑尾炎,住院做了手术。我陪了他几个晚上,那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最长的时间。小的时候,他在外地工作远离我们,后来我也离开家乡四处求学,然后是我结婚搬离矿山。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的话语很少,他总是问我饿不饿,说柜里有吃的,或是让我早点儿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还说我的头发该理一理了。我给他擦脸,他的脸清瘦,满脸的皱褶,我给他搓背,他的背和肩瘦成一张老皮了,我给他洗手,他的手粗糙,满是裂开的口子,划疼了我好几次。我擦着揉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所触摸的这个躯体,有一天也将会离开,化为泥土。这条奔波了一生的河流也必将在地面上消失,就像那许许多多消失的河流一样,总有一些东西是要留下的。留下的将成为永久的纪念。
我找到了河流的痕迹。在那条狭窄的沟的两面,分别有一个断层,那个断层被山体压着,宽度有五十米的样子,断层里充满了圆圆的鹅卵石,那是当年的河床,是河流曾经亲吻过大地的痕迹。经过地形剧烈的变化,河流被拦腰截断,中间出现了这条深深的沟。那是条亿年前的河流,它永远地埋葬在我脚下的土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