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处处充满选择,就如我现在,一出门,便要选择:一条是通畅的水泥大道,另一条半是水泥半是土,往往是脚步代替了大脑的抉择。
钟情这条由水泥和土路组成的通往单位的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段土路可以给我带来一种亲切感,就如母亲喊我的小名一样,有一种温暖在身体里流淌。这一千米道路中,土路占去了一半。说是土路,其实路上满是沙土和石头,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这条路我走了好多年
走着走着太阳就落山了
我想找个人说话
可身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就这样我走了好多年
我所生活的矿区,天空的蓝色已被染成凝重的灰色,生活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片灰色笼罩的天地。偶尔雨过天晴或雪后初霁,会使人心神一亮,顿觉换了天日,人们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走出家门,像是要去进行一场重大约会。
经过大略估计,这段水泥路面的倾角约为三十度。几年前,这里曾拍摄过一部上下集电视剧《卜宗亮》,主演是吕晓禾。一群矿工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斜坡上一路走来,矿灯闪烁,气势恢宏,一代矿工的精神面貌在导演的精心策划下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的父亲就在其中,作为群众演员的父亲,在深深的地层中整整干了三十五年,按他的说法:干了一辈子地下工作,没想到也能上上电视,在全国观众面前露个脸。
在我必经的路上有一个工厂,里边是干什么的,我不太清楚。门口常年拴着一条黑色的狼狗,在我经过时,那狗便盯着我,目送我拐过那个弯,隐没在一个窄巷中。印象中那狗从未冲我叫过,但我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害怕,生怕它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从后边扑过来,于是便频频回头。但时间久了,我觉得它并无此意,便慢慢地不再紧张,放松下来。据说厂长是一位年过四十的下岗工人,联合另外几个下岗工人一起承包了这个濒临倒闭的小厂,经过几年的打理,现已成为当地的纳税大户,每年赢利上百万,先后安置下岗工人一百多。在工厂一旁紫红色的大理石砖面上镶嵌着几个金色大字:液力偶合器厂,居然也有“ISO9001—2000国际认证企业”的招牌,只是有几次我经过时,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工厂大门装修完成后,“液力偶合器厂”先后变为“液力偶合哭厂”和“液力偶合犬厂”,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我没想到一个“器”字竟有如此令人意外的变化,其中是否有暗中的力量在较劲,我便不得而知。拐过厂子大门,便是一户人家,门口居然也有一只狗,是宠物狗,眼睛水汪汪的,样子甚是可爱,同样,这只狗也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另一个拐角处。一个独自走路的人,背后总有一双狗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使得寂寞也变的饶有内容。
宠物狗的主人是一位年过半百面容苍老的单身老人,几乎是每天我都要遇见他,有时是上班的路上,有时是下班回来。老人的背上背着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孩,那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我,我朝他微笑,甚或做一个鬼脸,逗他。每次我都离开很远了,他还在扭头看我。老人的左手拿一个污迹斑斑的蛇皮袋,右手拿着孩子的水壶。老人没有工作,只靠捡破烂为生,他收养的唯一的儿子两年前死于矿井下一次事故中,年仅二十八岁,儿媳妇现已改嫁。他把孙子留在身边,并用一件破旧的衣服把孙子和自己紧紧地裹在一起,形影不离。我想他背在背上的不仅是他的孙子,更是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世间。
就是这样一个简洁而朴素的、近乎被人忽略的爷孙俩的形象,深深地根植于我的心中,我才发现我是一个敏感脆弱的男人、是一个容易被感动和激动的男人、是一个心怀仁慈与怜悯的男人。几年前,这条路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煤车,路上的煤尘有几寸厚,几乎没有行人从这里经过。近两年,国家对地方小煤窑进行了整顿和查封,捣毁了不少私自开采乱挖的煤窑,再加上开通了运煤专线,这条路才得以宁静。煤尘不见了,路也重修了,行人便逐渐多了起来。
拐过厂子大门,再绕过几户人家,眼前便豁然一亮:前面是一片空旷地带,一条土路跃然眼前。可以看到拉矸石的黑牛车从几户人家的房屋之间穿梭而上,两根窄窄的铁轨紧紧地贴住地面,匍伏在矸石山上,必经之路被拦腰截断。只有等那些拉矸石的小火车呼啸而过后,才可以快速地迈过铁轨,走在那条满是沙石的土路上。
而在这两条冷漠的近乎没有情感的铁轨上,十年前却上演了一场令人伤心欲绝的惨剧:一个五岁的男孩,刚刚从职工澡堂洗完澡,顶着炎炎烈日将要独自顺着铁轨向上爬,这时拉矸石的黑牛车缓慢地开了过来,小男孩敏捷地登上两车之间的接头处,随车一起向坡顶爬去。问题是车速越来越快,而小男孩必须在半路下车,他家就在铁轨的旁边。他有点慌,刚一抬腿便一脚落空倒了下去,黑牛车呼啸而过,小男孩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细如麻杆的胳膊和同样细细的小腿便永远留在铁轨旁,鲜血淋淋,小男孩当即昏了过去。
多年以后,小男孩长大了,家里给他配戴了假肢,他能走路了,而他的胳膊却无法配带假肢,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袖囊。后来,他成了我的学生,几年后,他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
我结婚后,离开了父母,离开了那片居住了十多年的矿山住宅区,每天坐班车上班,那条路就很少走了,过多的是留在脑海中关于那条路的一些零星的记忆。总之,一个人的青春、恋情、彷徨都统统地留在了那里。
可是,某个清晨的一场车祸,又把我从记忆中拉回到了现实。我急切地随人流下了班车,爬上那条路,一步一步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我看到120急救人员和警察正往车上抬一位老人,老人的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地上的鲜血中夹杂着残留的脑浆,令人惨不忍睹。而那位老人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个蛇皮袋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裹有小男孩的衣服,120人员无法取下,只好随人一起抬进车里。听说小男孩还有一口气,最后小男孩到底保住了性命没有,我便不知消息,如果保住了性命,如今他生活在哪一方天空之下,过的好吗。如果那一个灰色的早晨,就是他离开这个世间的纪念日,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文字来纪念他。
好多日子,我都无法从那个血淋淋的场景中走出来,日子依旧在悄无声息地划过,寒来暑往,路边的血迹早已被风霜所覆盖,不留踪迹。在过往的车辆人流中,谁还曾留意两个卑微的灵魂曾在这里不幸地倒下。生活在矿山的人们依然在煤尘和烟尘的笼罩下生活,新婚的妻子盼丈夫能够从井下平安归来,年迈的老人盼儿子和孙子能够从井下平安归来。天天月月,年年岁岁,盼过了冬天,迎来了春天,可总有某月某天不能回来的,一个事故,会使很多家庭遭受灭顶之灾。有的失去丈夫,妻子才刚刚怀孕,有的失去丈夫后又失去儿子,世世代代以煤为生的人们,在生生不息中感受着生死别离伤痛的侵扰。
一位满脸疲惫的母亲找到了我,她语无伦次,仿佛受到莫大的刺激。她说儿子刚参加完高考,让我帮他选个自愿,她又说丈夫刚刚下井砸断了腿,正在医院治疗,她是忙里偷闲出来为儿子请人选自愿的。她说儿子个头很高很壮,一米八零,只是小的时候玩耍被火车截去了一只胳膊和一段小腿。我注视了她很久,没想到短短几年,她竟然老了十多岁,我几乎快要不认识她了。她说除去矿业类的学校,其他的都行,她不停地说着,重复的一句话就是:希望儿子将来离开这个煤矿,永远不要再回来。最后,我根据她儿子的估分,帮她在师范类和医学类中各选择了一所高校,她站起身,把我写好的纸条攥在手里,然后从裤兜里左摸右摸,摸出了皱巴巴的两张钱,塞给了我。她说,好多人都不愿意帮她,对她的儿子更是冷漠,包括他的班主任老师。说完她已泣不成声。我说什么也不能收她的钱,可她硬是把钱扔在了我家中,转身就走了。
为了还她钱,我曾四次来到她家门前,邻居们都说很久没见到她家里人了。几天后,我在路上偶然碰到她,我急切地问她儿子考了多少,她只是摇头,表情麻木。我把那天她留给我的钱如数塞进她的怀里,她好象被电了一下,钱掉在地上的一瞬间,她竟然像躲瘟疫一样逃离了我。最后我到矿医院找到了她的丈夫,他的一只腿吊得高高的,缠满了绷带。询问几句后,我把那两张皱巴巴的钱拿出来,随后又掏出一百元放在他的床头。我说,祝你早日康复,然后便转身离去,出门的瞬间,我听到背后传来嘶哑的喊声:喂,你是谁!你回来,你为什么要给我钱?喂……
其实,我的眼泪早已溢出眼眶,我只想快步离去,我不能停下,短暂的停顿都会令我窒息。
一个寒冷冬日,我忽又想起那条路,于是就有了想从那条路走过的想法。那条一千米长的路,只须一刻钟便可到达我所在的学校,然而,重新走过的感觉却令我倍感沉重。
《阳光》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