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生活不易。自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们皆哇哇嚎哭着降临到尘世,没有人是欢笑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幂幂之中仿佛早已笃定来世间走一遭原本就不是一件好玩的轻松快乐的事情。人的一生犹如日月在江涛般翻滚的云层中穿梭,万物在无常的环境中生长,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有哪位敢说自己历经的路尽是坦途,没有荆棘,尽是光明,没有阴暗,尽是快乐,没有烦恼呢?有哪位敢说自己终其一生,身上没有受过丁点儿外力的伤害,没能留下个把铭心的疤痕,临末了竟落了个囫囵全肤呢?或许有,但我觉得很少。
譬如我的身上就有好几处疤痕,身下不说,单说面部就有三处。
第一道疤痕是堂弟打的。我的童年是在农村渡过的,那时候乡下穷,挨饿倒不至于,反正玉米面,白菜棒子加稀饭,过来过去老三样,一年里难见几次白面条子、大馒头,更别说洋荤了。唯有过大年的时候,奶奶才肯取出那沾满尘埃的半瓦罐白面。在县城当营业员的母亲领着弟妹回来了,她还带了很多东西,有我的新衣服,鞭炮和糖块,还有爷爷的汗烟和大叶茶,奶奶的红糖和一块蓝色的布料,一张牛皮纸被侵蚀的油光锃亮,那里面包裹着一块我们朝思暮想的五花肉。在山上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回来了,他车把上挂两只野兔子,后座上搭一袋不知什么东西,反正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叔父一家也带着堂弟们过来了。母亲她们在里屋忙活着,不时传出格格的欢笑声,父亲和叔父在堂屋里一边喝茶抽烟一边谈论着什么,我才不管,我们几个孙子只是瞪着眼围在爷爷身旁,无比好奇地看他杀兔子,扒兔皮,然后再把兔子一刀一刀切成碎块。爷爷生着了庭院角上的那个只有过年时才启用的立炉,兔块放进锅里,爷爷慢慢拉起风箱,满院落便很快弥漫着肉香的味道,爷爷让我们排好队,我们几个孙子皆干咽着不断翻腾上来的口水排好队。叔父家的那只大黄狗摇着尾巴,立着耳朵,伸着长长的舌头,滴着哈喇子扒在炉灶旁,爷爷拍打一下,它前蹄下去,又跳上来,再拍它一下,它下去,又跳上来,旁边围着几只鸡,不远处还有那只烦人的老猫。
兔子肉炖好了,爷爷开始给我们分肉骨头,堂弟见我的骨头大,便吵闹着要和我换,我当然不换,事实上骨头大并不见得肉就多,我才不管,堂弟便和我撕扯,我一气之下将他推倒在地,没想到堂弟竟然哭喊着拣起旁边的一块石头向我砸来,石头落在我的额头,很快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脓包,没过多久,脓包慢慢散去,却留下了一个豆大的坑。为了一块肉骨头,这个坑一直陪伴着我,倒成了我终生难忘的,悲催而美好的童年记忆。
第二道疤痕是打架留下的。刚参加工作在临钢(临汾钢铁公司),那时候正值“严打”前夕,社会上很乱,临钢也很乱,我们这些外地工人经常受到临钢子弟的欺负。他们收“保护费”,我们每月才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光保护费就得给他们五块。他们不但收“保护费”,而且还经常截住我们给他们买烟,买酒,带一些社会上的女孩来我们宿舍,把我们赶出去,他们在里面闹腾,弄得满屋烟头、酒瓶、卫生纸等仍的到处都是。这天晚上,我正在伏案写作,我在写一部小说,记得给那小说起的名字叫《幸福崖下的一根断藤》。我文思泉涌,正写在兴头上,他们来了,后面还跟一个女孩,只见那女孩束两小辫子,穿一身学生服,正用怯怯地目光看着我,显然这女孩分明还是个学生。带头的过来歪了歪嘴,示意我出去。我说自己今晚要写点东西,要他们去别的地方。带头的过来拿起我的书稿撇了一眼,骂道,写你妈个蛋。骂过了,竟然把我的书稿撕碎摔在我的脸上。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我已忍受他们多时,见他撕了我的书稿,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勇气,我顺手拿起窗台上的一个啤酒瓶,怒目圆睁,恶狠狠的,不计后果地砸在他的头上,对方头上顿时汩汩往外冒血,他们被我这反常的举动惊呆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几个人执刀围了过来,我也拿着半个早已磕破的霍霍牙牙的啤酒瓶喊叫着冲向他们胡刺乱捅。
这次斗殴我被刺了三刀,有一处伤到了我的脸部。去医院缝针,医生说,如果打麻药将来留下的疤痕要比不打麻药明显,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使用麻药。我紧攥着拳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更是灰蒙蒙的一片,唯有那女孩怯怯的目光给我带来些许的慰藉。
第三道疤痕近乎自残。我痛苦无奈地结束了厮守多年的婚姻,就像大多数有相同经历的人一样,尽管彼此能说出千万个分手的理由,然而在那一刻,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莫名的懊悔、留恋和失落,感到眼前一片茫然,仿佛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寻了一家酒店,走进房间又感到浑身骚热难耐,便又摇摇晃晃地去冲澡。房间浴室和卫生间的隔断是用磨砂玻璃制作的。我晕晕忽忽,脚下地滑,立站不稳,一头撞在了隔断的玻璃楞上,鲜血顿时染红了脸颊。
我对着镜子瞅着眉宇间一道细细的疤痕,不仅想起了多年以前同朋友去某寺庙游玩。朋友抽了一卦签,我也随手抽了一签,然后请大师把签占卜,大师看看卦签,又瞅瞅我,说,你哪儿都好,唯有印堂的纹路不好。我问,怎么不好?大师说,你这纹叫双雀纹,也叫“儿”字纹。预示着你命犯三折,麻烦事不断。我说,能有什么办法吗?大师抬抬眼,我赶忙再压上三百元。大师继续说,如果是“川”字,你的大运就开了。我问,怎样才能成“川”字?大师微微闭上眼睛,高深莫测地道,天机不可泄露。现在我的印堂还倒真像个了“川”字,却成了婚姻的终结者,这难道是上天的安排吗?时至今日,我的运气也没见有什么好转,总是烦恼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我不禁付之一笑,一派胡扯,随他去吧。
正因为世间的路坎坷不平,所以造物主为我们每个人的脚不但创造了脚趾,而且还为我们创造了两个凹,如同汽车轮胎的凹槽,为的是以适应各种道路,无论再大的艰难险阻,依然奋力前行。我蓦然回首,庆幸自己已经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逾越了一条又一条江河,现在毅然站在这里。抬头望去,太阳行将落山,山的尽头万道霞光,渲染的天际红彤彤的一片,几块火烧云似万马奔腾,似飞龙在天,似波涛汹涌,无论做怎样的遐想都不为过。我深吁了一口气,挺起胸,昂首阔步,迎着血色的夕阳,坦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