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月过后一个静谧的夜晚。细微的晚风轻拂着屋外的树木,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天窗将树影连枝带叶地送进屋里,挂在对面的墙壁上,皮影般悄没声息地晃来晃去,像是一群没头没脑的孩子同月亮一起窥视着我们。
父亲今天刚从山里回来,我知道他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家里地方小,我和父母,我们三人睡一张大床。每当父亲回来,我便早早睡去,装出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其实暗夜里只是瞪着眼看对面墙壁上那摇头晃脑的“皮影”,摒住呼吸听他们喘气,听他们说话。
这时候,我听到父亲在给母亲悄悄说,宝儿在学校后山开的那片荒地,谷子张得不错,除了自己吃,还可以多少拿回来些贴补家用。又说,给学校做饭的女儿近日里总是偷偷地背过人去呕吐,怕是怀上娃娃了吧。他让母亲随他上山一趟,男人家问这些事情不太方便。我蜷缩在墙根的被子里,竖起耳朵听到他们一边慢腾腾地做爱,一边这样说,直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
女儿姑和宝儿叔果真藏匿在父亲的学校里,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我这个笨蛋。
就在去年,也是这样的季节,就在女儿姑新婚的当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女儿姑将那黑蛋灌醉,趁上厕所之际,翻墙逃婚,从此同宝儿叔一起销声匿迹,踪影全无。当次日一早黑蛋家带了一帮人来我家要人,两家大人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却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唯有我晓得事情的真相,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我怯怯地站在旁边,瞅着大人们相互指指点点,我满脑子却依然停留在昨夜的情形之中——朦胧的月色下,女儿姑紧抱着我,久久不曾松开,她眸中闪着滢滢的泪光,充满了无尽的绝望,无尽的无奈和无尽的爱怜。女儿姑就那样很快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带着我的心,一起融化在苍茫的夜色里……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我也被母亲接进县城读书,但是女儿姑的身影犹如层层云雾,抹之不去,挥之不尽,撩拨的我寝食难安。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过,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哪里有他们的亲人呢?天下之大,哪里是他们的安身之地呢?我想过他们去天津,因为我知道宝儿叔的妹妹嫁到了天津;我想过他们去侯马,因为大姑、大姑父在侯马;也想过,说不定他们去山里找我父亲了吧!但所有这些想法仅仅是一闪而过,算是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直至听到父母的悄悄话,方才安下心来。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当初,女儿姑让我告诉小爸,让小爸从孬儿叔手里把宝儿叔救出来,继而他们再寻求父亲庇护,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事先商量好的,还是被迫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那一年我刚满七岁,虽然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我却仍被父母寄养在农村老家,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时候,在我幼嫩的心里已经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儿女之事。
至少我知道女儿姑不喜欢孬儿叔,更不愿意嫁给那黑蛋。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时令刚过秋分的一天下午,我和小青、根子、黑毛、刚子叔几个玩伴正跟着二爷在涝河滩里戏水。涝河是横在我们桃源村脸前的一条古老的大河。说是大河其实也不是大河,只是河床煞宽,横逾千米。宽敞的河床想必是那岁月镌刻的凿迹,历史留下的沧桑吧。大凡风和日丽天气,满河滩到处袒露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蛋子,中间只夹一道涓涓细流,在太阳下闪着点点碎光,迤逦蛇行,万般做弄,哗哗西去。倘若遇上山洪,涝河却不可一世,骤然变了模样,沿途呼天喧地,东戳西撞,全乱了方寸,凶神恶煞般的裹卷着汹涌波涛,滚滚而来,又横扫而去。
我那几个玩伴皆同岁,都属虎,若论月份,还属我最大。小青是我小爸家的长子(我们这里都管最小的叔父唤小爸、叔母唤小妈),他自然是我的堂弟。根子是邻居万全叔的孩子,因为他是独苗,家人便给他的脚踝上系了两串银铃铛,走路时“哗啦哗啦”山响。黑毛是坡下青山叔的长子,因为兄弟姊妹多,在我们几个中间他家日子过得比较紧巴,穿得也比较破,我经常从家里偷出玉米面窝窝或者母亲偶尔带回来些什么好吃的给他吃。至于刚子,我和小青都唤他叔叔,虽然我们同岁,但他却生日最小,因为他是三爷家最小的孩子,萝卜虽不大,但长在背上,我们平时刚子叔,刚子叔的叫着,也在一起玩得挺欢。
眼下,我们几个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我们在挖一条水渠和一个水池,准备将涝河里清澈的水流引出一小股到即将挖好的水池里。我和根子皆双手紧拢,不断地叫唤,我们的手窝里聚着几条小鱼和几只蝌蚪,那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取得的胜利成果。黑毛撅着屁股用双手没命地刨着脚下的沙子,指甲缝里似乎都印出了血迹,但他肯定全然不知;小青和刚子叔也在用石头片子凿水渠,眼看就要同河水接通了。二爷则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看我们,再回过头看着涝河对岸郁郁葱葱的大山,又开始在那里自言自语:当初,我们就是顺着那条小道爬上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了小鬼子的炮楼。说是小鬼子,其实只有三个小日本,其余的都是白狗子,狗汉奸。我们攻进去时,敌人连裤子都还没穿好呢。二爷在那里一个人美滋滋地絮叨着,我们却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才不管他絮叨什么。然而我却似乎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龙儿,龙儿。小青,小青……快回来,要下暴雨了,山洪要来了。
我定神细瞅,分明是奶奶站在远处高高的河崖上,两只手围住嘴形似喇叭的模样,在那里叫喊。再看崖下的小路上,有两个人飞跑着往这边奔来,那是根子的父母。他们过来不容分说,背起根子就往岸上跑去。根子哭喊着要他手中滑落到地上的小鱼,用两只小拳头狠命地捶打着父亲的后脑勺。我也不由地将自己手中的小鱼慢慢放进尚未挖好,但却已灌满水的池子里,慢慢站起身。这时候,我才感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起风了。二爷则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瞪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股风就把你们吓跑了,打起仗来,那还不当逃兵?然而我们却离他而去,大家成鸟兽散,皆当了逃兵。
奶奶紧攥着我的手,快步往家走去,边走边说,不让你跟你二爷跑,你偏要跟着他跑。我说,为啥不让我跟二爷跑?奶奶说,没给你说过吗?他脑子坏了。我早听人说二爷脑子坏了,但我却没觉得二爷脑子坏,于是我便打岔,说:奶奶,太阳还在天上呢,咋会下雨?奶奶说:你没听见天边的雷声吗,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眨眼就要过来了。又说,秋后的雨少打雷,打雷必有冤死鬼;大雨冲了阎王庙,一口锅里也胡闹。
我仰头看天,尽管头顶还是蓝蓝的一片,但东边的天空果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没声息地涌起一层浓浓的乌云,正伴随着狂风,裹卷着黄沙,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一道刺目的电光像一条巨龙盘旋于天际,一闪一闪又一闪,紧接着便是“呼隆隆”一阵沉闷的雷声。顷刻间,阳光不见了,蓝莹莹的天空被乌云湮没了,天暗了下来。一声撕肝裂胆般地炸雷响彻在头顶。当我和奶奶刚跨进屋里的时候,一场暴雨便迫不及待地下来了。我紧紧抱住奶奶的腰,瞪着怯怯的双眼看着外面。只见院子里从天上砸下的雨点,先是铜钱大小,继而便再分辨不清,随着“噼里啪啦”地响声,满院子竟然已经白花花的一片了。
那不是雨水,分明是冰雹!
奶奶取出脸盆,翻过来扣在门槛上,拿起筷子“铛铛铛”地敲打,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快停了吧,可怜我那几条黄瓜呀!老天爷,快停了吧,可怜我那几垄茄子呀……
倾盆暴雨夹杂着红枣般大小的雹子下了足有两个多小时。狂风刮断了院外道里一颗碗口粗的柳树后,随即裹卷着头顶这片魔鬼般的乌云继续西去。
雨住了,天晴了,旋即间太阳又出来了,但在我的耳边却又涌进一阵阵的轰鸣,那声音由远而近“轰隆隆”震得脚下的大地都有些颤抖。
这时听到有人在院外道里喊:
山洪下来了,山洪下来了……
听到道里的叫声,我的脑海里先是想起了我们刚捉的那几条小鱼和几只蝌蚪,又想起了我们千辛万苦挖的那条水渠和水池,紧接着却涌起了一片汪洋大海,仿佛看到了那排山倒海般的洪水是如何在一瞬间吞噬掉涝河那宽大的河床的,当然,还有我们那几条可怜的小鱼。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小青他们几个已经站在院门口,手扶着门框,探着头向我招手:走,看洪头去,可好看着呢。我遂往外跑,但我的胳膊却被奶奶死死拽住。小青他们见状转身一溜烟儿跑了,我看着他们没有了踪影,急着要挣脱奶奶的手。我说我要看洪头,奶奶说你不能看洪头,我说小青能去,我为啥不能去,她说反正你不能去。我开始竭力地挣脱,用一只手拼命掰她紧攥着我胳膊的手。奶奶急着要去雨湾自留地里看她那几垄菜地,遂拿起一条麦绳将我实实地绑在院里的一颗核桃树上,然后扛起一张铁锨,颠着小尖脚出了院子。
我先是哭,后是喊,接着开始又哭又喊:
小青,小青……黑毛,黑毛……根子,根子……尽管我知道他们早已撇下我去追洪头了,但我还是这样咧着嘴叫喊了一阵。于是,我又接着喊,二爷,二爷,女儿姑,女儿姑……
那时候,除了这几个玩伴,大人堆里我就喜欢跟二爷和女儿姑在一起了。尽管奶奶不让我跟二爷在一起,但我才不管不顾。二爷是单身,也不知二爷都那么大了怎么还没有二奶奶。他孑然一人住在我家院外一个废弃的老屋里。屋里除了墙壁上被麻布包裹着的一个长长的什么东西还算整齐外,其余的地方皆凌乱不堪。老鼠旁若无人般地窜上跳下,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满屋到处堆满了柴火,用于烧火做饭用;灶台上埋一口大锅,锅盖上扣一只粗瓷大碗,便是吃饭的家什;炕上也是柴火,只留一小片空地,铺个粗布单子,上面放一床被子,脏乞乞的,白天也不叠起,胡乱地堆在那里;屋里到处都是黑乌乌的一片。二爷身上的味道,炕上的味道,连同屋里潮湿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但我们却都喜欢跟着二爷屁股后头跑,喜欢同他一起看天,数星星,喜欢听他讲打仗的故事。我家坐落于桃源村的最高处——北山嘴,嘴口的老槐树上挂一只古老的大钟,钟上有字,但我却全然不识,树下放一偌大的石磨盘。夏日里,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我们便盘坐在磨盘上,聆听着不远处涝河里的蛙声,俯瞰着山嘴下稀稀落落的灯火,听二爷讲打仗的故事。有时候,我问:
二爷,你那墙上麻布里裹的是啥?
二爷:枪。
啥枪?
土枪
你哪来的枪?
我自己弄的,爷这辈子最喜欢枪了。
那枪能打死人吗?
能,但杀伤力不大,杀伤范围可大。
你打死过人吗?
嗨!看这娃说的,爷一锨还拍死过一个小日本呢。
你会打炮吗?
嗨!什么会打炮呢。二爷伸直手臂,竖起大拇指,闭住一只眼,比划了比划,一炮过去,城墙被撕开了口子,我的人就冲了上去。唉!可惜炮弹太少,白白牺牲了不少好战士。二爷深深叹了口气,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他的决死队最多时发展到一千多人,建国后栖凤县的第一任县长当初其实只是他的参谋长。给我们讲,在三交他见过朱德,在翼城他给徐向前说过话,在陈堰他和陈赓握过手,在柏寺他同李德生一起打过伏击,还几个人分吃过一只野兔子……
二爷说过这些,便不再言声,凝望着浩瀚的夜空发呆。他讲的那些人我当然不知道是谁。我便又问:
二爷,你在看啥?
二爷:数星星。
天上有多少星星?
世间有多少人,天上便有多少星星,一个星星保护一个人。
哪个星星保护你?
我那是流星,早没了。
哪个星星保护我?
二爷伸出胳膊指着天:
那个。
哪个?
那个。
哪个?
那个。
我顺着二爷指的方向看去,浩瀚的夜空中满天的星斗像一个个莹红虫挂在那里,令人眼花缭乱,看来看去也没弄清楚倒底是哪个星星保护我,自己反倒懵懵睡去,当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已经躺在女儿姑的被窝里了。
女儿姑的大名叫梁绣花,小名叫女儿,她是我几个姑姑中最小的姑姑了。我们几个侄儿平时便“女儿姑,女儿姑”地这样叫开了。女儿姑的父亲也就是我小爷和我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家就在我家的屋后,三孔用土坯拱起来的土窑洞,旁边用石头垒起一孔耳房,女儿姑便住在那耳房里。女儿姑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就去世了,听说死于难产,她被保住了,小奶奶却没有保住。女儿姑有个哥哥,我叫磨儿叔,早已结婚生子,另置了一座院落,搬到村东头另过。小爷给生产队喂牲口,除了吃饭,平时便住在坡下生产队的牲口窑里。
奶奶时常看着我们心烦。有时候我们几个玩伴每人滚一只铁环哗啦啦地在院子里转圈儿,奶奶正用簸萁抖簸玉米,几只鸡和几只麻雀围在她的身旁,用尖嘴和爪子竭力地寻觅着她抖落下来的碎渣子。我们把鸡惊得四处乱飞,奶奶便拿眼剜我们一眼:
去去去,找你女儿姑耍去。
我们便吆喝着去了后院。
我们捉迷藏,奶奶在摘棉花,也不是摘棉花,是摘留落在花絮上的碎叶子。棉花铺了半院子,我便藏在装棉花的藤条筐里,小青他们到处找我,弄得棉花四处乱飞。奶奶便又剜我们一眼:
去去去,找你女儿姑耍去。
我们便又吆喝着去了后院。
那时候,我们日日夜夜企盼的就是过年了。每每临近年关,人们就像憋了一肚子气,非得憋到年关才肯放出来似地,家家皆拿出珍藏了一年的好吃的,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小爸一家过来了;父母还有弟弟都回来了;因为二爷是一个人,爷爷也让他过来大家一起吃年饭。屋里院外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爷爷在院里杀鸡,母亲总是想方设法从城里割几斤猪肉,还捎带了几串鞭炮回来,我们几个将那鞭炮弄个木杆高高举起,却谁也不敢去点火,二爷一边骂着我们没出息一边帮我们燃起鞭炮,啪啪啪……的声响在天空中回荡,我们皆捂住耳朵,翘望着半空中一闪一闪的点点金华和随即融化在蓝天里的袅袅青烟,激动的心怦怦乱跳,充满了无限的幸福和满足。有时候父亲还能从山里弄些山猪肉、山羊肉啥的回来。大铁锅里煮着猪骨头或者羊骨头或者獾骨头,锅沿的缝隙里冒着蒸蒸热气,弄得满世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和小青几个孙子便守在锅台旁像守候爹娘似地守候在那里。爷爷让我们站好队,我们几个孙子皆流着口水站好队,小爸家的那条大黄狗我们叫“大黄”竖着耳朵,伸长着吊死鬼般的舌头,摇着尾巴,双目园睁,死死盯着爷爷的手,准备随时同我们争爷爷从锅里捞出的肉骨头,在它的旁边还有几只鸡和一只老猫。骨头炖软了,爷爷开始发肉骨头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几个孙子经常会因为一只肉骨头谁的大,谁的小,谁的肉多,谁的肉少而争吵打架,爷爷便用筷子从锅里捞出些肉渣子塞到谁嘴里,算是扯平,大黄却免不了挨爷爷几下腿脚。屋里的奶奶更是踮着小尖脚跑来跑去,她拿出珍藏了一年的半瓦罐白面,同小妈她们开始蒸包子、炸年糕。灵巧的小妈将那白面,东搓搓,西揉揉,又拿起木梳子左摁摁,右扎扎;再拿黑豆两边一点,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条小蛇就成了。我问:
小妈,啥时候过年?
小妈:后天。
过了后天我又问:
小妈,啥时候过年?
小妈:后天。
二爷在那里拉风箱,那风箱盖儿随着拉杆一进一出,发出均匀的“啪嗒啪嗒”的声响。我便和小青也争着要拉风箱,但没拉几下就不耐烦了;也不是不耐烦了,而是没力气了,拉不动了。奶奶便再剜我们一眼:
去去去,找你女儿姑耍去。
我们便噢噢地叫唤着向后院奔去。
后院的女儿姑正在那里贴窗花,那红色的窗花有牡丹,有菊花,有海棠,有龙凤,还有喜字,想必那定是女儿姑自己剪的。我说:姑,小妈说后天过年呢,为啥老到不了后天?
女儿姑便咯咯地笑了。然后说:姑教你们唱“过年歌”吧。于是我们便跟着女儿姑放声唱了起来: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割豆腐;
二十六,割斤肉;
二十七,杀只鸡;
二十八,蒸枣花;
二十九,城里走,核桃、枣儿,换一斗;
三十夜里放鞭子;
初一早起吃饺子。
女儿姑除了教我们唱过年歌,还教我们跳皮筋,教我们叠纸鹤,教我们翻手绳,但我们都不喜欢,女儿姑便叹口气:唉!这男娃和女娃耍的就是不一样。然后又说,那姑再给你们讲故事吧。接着她便讲孟姜女哭长城,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白素贞与许仙……
小青他们没听几段便不耐烦了,吵着:走走走,夜里听二爷讲打仗的故事喽!他们走了,我却没走,我说:姑,你讲,我听着呢。女儿姑便抱着我继续讲。有时候,她讲着讲着竟然哭了,我看着姑姑哭,并不知啥意思,也跟着稀里糊涂地流了泪。
现在,女儿姑兴许听到了我的哭喊,急匆匆地跑进院子,见我被绑在树上,不仅一惊,一边过来给我解绳,一边问我咋回事。我哭着说奶奶绑我,她让小青看洪头,她不让我看洪头。我要看洪头。
女儿姑一听却笑了,说:你奶奶还不是怕你从河崖上掉下去吗。小青有他爸妈在身边呢,你爸妈却不在身边。走,姑带你看洪头去。说话间,女儿姑已经拉着我的手走出院子了。
涝河的两岸已经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大人亦有孩童。小青几个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准是跟着洪头跑到前面去了。我虽然没有看到洪头,但平日干枯的河床蓦然间变成了一片黄色的汪洋,浩浩荡荡,浑涌壮观,也让我心率加快,激动不已。洪水中漂浮着树木、杂草,西瓜、衣服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在喊,河里有漂的死人!有人喊,不是人,是狗;有人喊,不是狗,是羊;也有人喊,不是羊,是猪。几个胆大的叔叔手持长杆在拼命地往前窜,他们在追洪头,或者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准备从洪水中打捞东西。
女儿姑紧攥着我的手,在纷乱的人群中急促地行进着。这时,分明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叫唤:
女儿,女儿。
我忙回头看,原来是孬儿叔。
孬儿叔是个瘸子,走路一歪一歪地。虽然瘸得不厉害,但也给常人有明显区别。
也是前几天,我在小爷的牲口棚里玩耍。小爷的牲口棚里有三头牛,常常被栓在棚外面的木杆上,那牛卧在那里,留着长长的哈喇子,那嘴在不停地嚼动。按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吐槽”。想不到过去牲口嘴嚼返食的词儿在当下另有新意,竟然用在人身上。我说:
小爷,那牛在吃啥?
小爷:在吃前晌的东西。
我说:咋吃前晌的东西?
小爷:牛有两个胃,先把东西吃进肚子里,等闲下了再翻上来慢慢细嚼。
除了外面栓着的三头牛,牲口棚里还有两匹马和三条骡子。我说:
这匹马肚子咋恁大?
小爷:这匹马快生小马驹了。
我说:小爷,我要骑马。
小爷抬抬眼:可不敢,南头你孬儿叔不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偷偷骑马,被马从背上抖落下来,把腿摔断了么。
自那以后我才知道孬儿叔的腿原来是小时候偷偷骑马摔瘸的啊。
孬儿叔爱喝酒,好踅门,谁家过红白喜事,或来什么亲朋好友,估摸有酒菜,孬儿叔便凑过去,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想蹭口酒喝。瞅着到开饭时间了,孬儿叔就是不走,主人着急,不免客气客气:要不,一起吃?
孬儿叔用手捋捋下巴:其实家里也好了,吃就吃吧。然后便坐了下来。
此刻,孬儿叔叫女儿姑,却见女儿姑皱了皱眉,头也没回,紧扯了扯我的胳膊,脚步更加快了。
听见孬儿叔在身后说:女儿,我恁天进城给你买了一条纱巾,粉红色的。
女儿姑:我不要。
孬儿叔:女儿,我弄了一个毛主席像章,夜光的,黑天看,闪闪发光,可好看呢。
女儿姑:我不要。
孬儿叔:女儿,我弄了一个军用水壶,灌上水,放上糖精,下地干活背着,一点都不洒。
女儿姑:我不要。
孬儿叔便不在言声。虽然他是瘸子,但走起路来一点儿不比我们慢。临末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又对女儿姑说:你要不要,反正我想和你……
女儿姑说:你别想,不可能。
孬儿叔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谁,那也是不可能。你爸,你大爸、二爸、三爸,你们全家都不会同意。他地主成分,批判对象。
女儿姑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看过浑涌壮观的山洪,在返回的路上,我的心依然砰砰乱跳,而女儿姑却是满脸的不高兴,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快进村了,女儿姑突然说:龙儿,夜里你跟姑做伴睡,好吗?
我说:姑,我想和你作伴睡,可怕我奶奶不让我给你睡,你给奶奶说说吧?
女儿姑说:我没法子说。你说。
我想了想,倏然喜笑颜开。我说:姑,不用你管,我有办法。
女儿姑说:你有啥办法?
我便对着女儿姑的耳朵说了一件事。
就在前天,我和小青、根子、黑毛还有刚子叔几个玩伴在道里玩攻长城。说是攻长城,其实并没有长城,只是在地上画两个方框,两方框成三角的地方画一个圆圈,算是司令部;中间画有过道,一方守城,一方攻城;不得出线,不能用手打也不能用脚踢,只准用肩膀抗,用手推。我和小青,我们几个一组守城,根子和黑毛几个一组攻城,刚子叔是裁判。黑毛爱流鼻涕,时常鼻孔里冒着气泡儿,两只袖管也被他擦鼻涕擦得明晃晃地,亮。黑毛往自己赤裸裸的胳膊上摸了一把鼻涕,又把胳膊上的鼻涕擦在裤腿上,瞪着眼说:你们要输了,把你妈给你买的冰糖让我们吃一块。
我说:行。你们若输了,根子那水枪让我耍一下。根子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水枪,成天灌上水,滋这个,滋那个,让人好生羡慕。
根子说:行。
然后攻城开始。结果,我们输了。
我翘了翘嘴,有些不高兴。不高兴不是因为我们输了,不但输了而且还得给人家冰糖吃,而是因为我玩不成根子那水枪了。我主要是想玩根子那水枪。我顶着满身、满脸的尘土回家去偷冰糖。母亲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些好吃的,有冰糖、饼干、点心啥的,但奶奶总是不让我吃;也不是不让我吃,只是每次就给一点儿,说细水长流,又说吃多了害虫牙。其实她藏东西的地方我早就知道,就在柜底的一个粗布袋子里。我悄悄溜进院子,心下想,现在这个时候爷奶他们肯定下地干活还没回来吧。我轻轻推动堂门,那门竟然没锁,平日里爷奶他们出门总是锁着门的,只不过他们锁不住我们,我们早就发现可以从门下钻进去的,但今天怎么门没上锁呢?但我却没有想那么多。我慢慢推开房门,又打开柜门,但那柜门还是“吱呀”响了一声。我刚把手伸进柜子里,忽听身后一声:你做啥?吓了我一跳,扭头看时,奶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她并没有追问我翻箱倒柜做什么,而是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眺了眺,见没人,遂关上门扯着我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往里间西屋走去。我糊里糊涂的被她拽着手走进西屋,又走进连接西屋的厨房,奶奶这才松开我的手,从放柴火的炉窝池子里端出多半碗白面条。那面条上虽然沾了些柴沫,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才她听见有人进屋,匆忙中把吃剩下的面藏进了柴火堆里。那白面条上飘几叶葱丝,撒些芝麻,放点盐,倒些酱油、醋,我们称之为干面。那时候,只有像春节这样的盛大节日我们才能吃上白面,平时都是以小米、玉米、红薯为主。现在见到白面,我的嘴唇不由地上下拍了拍,禁不住往肚里咽了一口吐沫。我说:奶奶,你偷吃干面,我也要吃干面。奶奶抿住嘴,将手指头放在嘴上嘘了一口,做贼似的轻声道:好我个小祖宗,老娘偷吃一口跟着你们都不得安生。接着便把她吃剩下的半碗面塞到我手里。我拿起筷子,那面像扁担似的,夹着中间像挑了两桶水,两边乎闪乎闪地,分明还没煮熟。我说:硬。奶奶说:不硬,快吃吧,别让恁几个狼来了。又说,可不敢让别人知道了,尤其你爷爷。听见了吗?
哦。我满嘴被面条塞得鼓囊囊的,一边点着头一边应承着。半碗干面被我三两下便刨进肚子里,我打了个饱嗝,用手揩了揩嘴巴,接着说,我还要吃冰糖,小青也要吃冰糖。我不敢告诉奶奶是我攻城打赌,把冰糖当成了赌注,否则她肯定不会拿出来让给别人吃的。
奶奶这次没有吝啬,愉快地给了我几块冰糖。
女儿姑听完我讲奶奶偷吃干面的事,咯咯地笑弯了腰。
我看河洪回来,瞅见奶奶也从雨湾自留地里回来了,正低着头在那里收拾被刚才冰雹打落下来的几条黄瓜,几只茄子和一些菜叶子。奶奶见我平安进门,也没了什么火气,便翻了我一眼:准是你女儿姑把你放了。我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进肚里,然后说:
奶奶,我夜里要给女儿姑作伴。
奶奶:不行。
我说:我就要给女儿姑作伴。
奶奶:不行。
我说:你不让我给女儿姑作伴,我就告诉爷爷你偷吃干面的事。
奶奶顿了顿:去吧去吧。夜里不要尿在人家炕上。
我嘴里应承着,蹦跳着出了院子。
初秋的夜晚总是那么迷人,涝河里的蛙声连同院子里一颗老槐树上布谷鸟的咕咕声交织在一起,一高一底,一唱一合,遥相呼应,像是在演奏什么美妙的乐曲。一缕凉风透过天窗吹进窑里,落在了炕头,使人浑身充满了惬意。我在女儿姑的土炕上,一丝不挂,胡乱地翻滚着。女儿姑挠我的胳肢窝,挖我的脚心;我也挠她的胳肢窝,挖她的脚心。我们姑侄俩抿住嘴戏闹着,想笑却又怕笑出声响,皆憋得满脸通红。
突然,听到门外有轻微地叫声,那声音分明是压着喉咙眼发出来的,伴随着浓浓地酒气传进窑洞里:
女儿,女儿。
女儿姑噗地一口扑灭了灯。我问姑姑是谁,姑悄声说是孬儿叔,又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就说你是龙儿,他要做啥。于是,我便对着窗外大声说:
孬儿叔,我是龙儿。你要做啥?
就听外面一句:这贼娃。伴随着一轻一重的脚步,渐渐远去。没过几日,孬儿叔又带着酒气,把脸紧帖在窗户上,挤着嗓子眼轻声叫:
女儿,女儿。
女儿姑便用手戳戳我,我又大声道:
孬儿叔,我是龙儿。你要做啥?
这贼娃。脚步又是一轻一重,渐渐远去。
我和女儿姑便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我说:姑,你不想和孬儿叔好吗?
女儿姑说:我看着他恶心。
我说:那你想给谁好?其实,我也知道你给谁好。
女儿姑:你说。
我说:宝儿叔,是吗?
女儿姑的脸上泛起一缕红晕,她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言声。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儿姑的手竟然触到了我的小鸡鸡,她突然拉长了脸:小小娃娃,不学好,恁小就知道倔了。
我说:我要尿尿。
女儿姑爬过我的身体,两只洁白圆鼓鼓的奶子活像两只熟透了的仙桃,蹭过了我的鼻尖。她探下身子从炕下被抠空的小洞里拿出尿盆。我洒完尿。她说:尿了咋还倔?
我冲着她傻笑。
女儿姑卷起食指在我的小鸡鸡上崩了崩:疼吗?
我摇摇头。
她又崩了崩:疼吗?
我摇摇头。
她倏地把它攥在手心里:疼吗?
我说:姑,酸。
女儿姑竟噗嗤一声笑了,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这时,一弯明月挂在天窗上。我说:姑,那月亮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姑说:那是在看你呢。那里面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叫嫦娥,将来给你做媳妇。
我说:我不要嫦娥,我要你。
女儿姑捏了捏我的鼻子:憨娃,我是你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