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女儿姑喜欢宝儿叔是在一个月前,或者说是那天女儿姑领着我进县城买盐。
我们村离县城有二十公里,要过一座石头桥,穿越一条深沟,翻一道山梁,再过一条河,走一段官道,便到县城了。母亲就在县城的红旗大楼当营业员呢。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母亲了,她每次回来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感觉时常是慌慌张张的。她给我带回来的好吃的早已吃完了。其实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吃完的,小青、黑毛、根子、刚子叔他们经常变着法儿骗我去偷那些好吃的。尤其黑毛,给我比赛捉虱子,比赛碰腿,比赛打蛋子,比赛撒尿,看谁滋的高或者滋的远……我总是输,当然条件便是让我去偷或者去哄奶奶拿些好吃的给他们吃。偶尔我赢一次,黑毛便会主动伸长脖子,把头凑到我眼皮底下:你崩,你崩。
我便在他脏兮兮的额头崩上几下。
母亲每次回来临走时都要痛哭一场。她蹲下身子抚摸着我的脸,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说,你啥时候接我进城?母亲总是说,快了,快了。然后便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听到我在后面哭,她往往再折翻回来把我揽在怀里亲亲我的额头,倏然站起,再不回头,抬起袖管抹着眼泪,小跑步地渐渐远去。我目送着母亲,咧着嘴哭着,却又分明闻到了一缕烧焦的味道,我扭头看去,只见黑毛他们正在那里打火。他们准是又在烧烤麻雀,吃麻雀肉呢。我遂用袖管揩揩眼泪,飞跑着凑了过去。母亲即刻便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女儿姑带我进城,我当然高兴,进到城里便可以见到母亲了。记得那天,女儿姑穿得很漂亮,一件红底白花的长袖衫,一条蓝裤子,头发也是刚洗过的,两鬓夹两个绿发夹,长长的两条黑辫子十分随意地飘在了脑后,竟然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美丽。女儿姑一只手腕上挎个篮子,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欢狗儿一般,蹦跳着往前走。周围的青山绿水,头顶的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前面横出一座石桥,涓涓细流顺着桥洞哗哗而来又哗哗西去。我说:那是啥桥?
姑说:那叫善人桥。
我说:为啥叫善人桥?
姑说:听人说这村里在清朝时有个王员外。王员外告老还乡后,四处周济村人,还出资修了这座桥。有人问他,河那头又没你家的地你修桥做啥?王员外说,没有我家的地,却有你们家的地。你们有地有吃的了,也就再不用我接济了。此后村人便叫他王善人,这座桥也就叫“善人桥”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快到桥头了。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闪出一个人来。那人先是东张西望地四周乱瞅,然后微笑着站在我们面前。女儿姑用手指指那人:龙儿,你认识这是谁吗?
我定神看了看,然后说:这不是宝儿叔么。
我随即想起两个月前,邻近的栓马庄村演电影“小二黑结婚”,女儿姑领着我去看电影。电影看完了,人们皆渐渐散去,女儿姑却迟迟不走,也不是不走,而是走得很慢很慢。月亮站在头顶跟着我们走,跟着跟着好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懒得再跟,偷偷躲进云彩里去了。人们也大都超过我们走到前面去了,静静的山路上只剩下了我和女儿姑。有一只兔子倏地窜到我们前面,又一跳钻进了旁边的庄稼地里。
就像当下的情形一样,突然有一个人影从一块巨石后面闪了出来,横在我们面前,只不过那是夜间,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走近我们,女儿姑说:这是你宝儿叔。你叫宝儿叔。
我糊里糊涂地叫了一声:宝儿叔。
宝儿叔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抱起我,同女儿姑肩并着肩慢慢地往前走。
宝儿叔家里成分不好,地主成分。我懵懵懂懂地记得前年秋天,小爸从公社开会回来时的情景。
我们梁家在桃源村是大姓,人多势众,再加上小爸是村长,村里的头人。无论我们去什么地方玩耍,别人皆给些面子。有人问:
龙儿,你小爸在家么?
不在,去公社开会了。
龙儿,你小爸在家么?
不在,西头李伯伯家兄弟分家把他叫走了。
龙儿,你小爸在家么?
不在,东头刘爷爷家要娶媳妇,找我小爸商量事去了。
……
我这样回答着他们,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也感到八面威风。小爸每天带领村人除了下地干活,还传达、落实上级精神:大跃进时他很不情愿地把几亩地里的红薯提前刨出来然后再埋进一亩地里,应付上面检查。农业学大寨时他带领村人在涝河湾里磊水坝,在磨盘山上造梯田。与天斗,与地斗,信誓旦旦地要敢叫日月换新天,但却每每无果而终,终究没能抵挡得住洪荒的巨流。堤坝冲垮了,梯田冲没了,小爸便蹲在坝口没命地抽烟,也不言声,呆呆地发愣。
小爸有时也断官司,东家长,李家短,妯娌不合,兄弟打架,邻里纠纷等一干杂事,在村里是最忙火的一个人。这时他在村南头的打麦场里召集全村人开会。小爸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要热烈响应上面的号召,搞好文化大革命,提高阶级觉悟,同一切地、富、反、坏、右划清界线。捍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又说,搞社会主义也好,开展文化大革命也罢,但不能耽误生产。地该咋上咋上,庄稼该咋收咋收,该咋种咋种。饿着肚子也干不好革命。
小爸让人在村口的土墙上写了两行黑体大字。字写得很大,但我却全然不识。小爸将本村的一户地主、两户富农成分的家庭同其它村人隔离开来,不再让他们像以前一样同村人一起下地干活,而是分别让他们负责东、北、南三个生产队的卫生:扫村道,掏茅坑,拾大粪。
宝儿叔主要负责村南头所有家户的茅坑,他父亲负责扫村道和拾大粪,有时父子俩也换着干。对此小爸不管,反正只要你们弄好就行。几户人家整日里默不作声,低着头干活,村人见了皆远远躲之,深怕同他们有什么瓜葛,万一有啥事到时候说不清楚。
这时候我才明白,看完电影女儿姑磨磨蹭蹭地慢慢走,原来是在等这个地主成分的宝儿叔啊。
宝儿叔抱着我,又将我高高举起,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
女儿姑说:你妈走了?
宝儿叔说:走了好几天了。
女儿姑:你姐还有些日子吧?
宝儿叔:听我妈说就这几天。
女儿姑:你姐真有福气,嫁到了天津。天津一定很大吧?
宝儿叔:大,大得没边,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女儿姑:但愿你姐能给你生个胖外甥。女儿姑拍了拍宝儿叔的肩膀,像是在赶走落在他肩上的什么虫子,你妈伺候月子,啥时候能回来?
宝儿叔:不知道,得长时候吧。
女儿姑:你们父子俩咋吃饭呢,你会做饭吗?你爸会做饭吗?
宝儿叔:胡做哩,反正能弄熟就行。
女儿姑慢慢挽起宝儿叔的胳膊:你明儿个把你和你爸换洗的衣服拿过来,我来洗。
宝儿叔说:不用,胡揉揉算了,没啥正经。
俩人再不做声。我吵着要下来,宝儿叔便把我慢慢放到地上。我抬头看去,朦朦胧胧的月色下,村口那条歪歪扭扭的石条坡已经依稀可见了。我不由地小跑步起来,又回头喊女儿姑,却见女儿姑和宝儿叔站在那里早已紧紧地抱在一起了。她踮着脚尖,仰着脖子,他们分明是在亲吻。月光下,俩个人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道优柔的曲线,融化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一缕凉风飒然袭来,女儿姑的长发高高飘起,他们的身体仿佛也随着飘浮了起来,在空中飘呀,飘呀……我想,他们此刻已经把我全然忘却了吧!
现在,我走在女儿姑和宝儿叔两个人中间,他们一人拎着我的一只手,荡秋千。有时,他们用力将我的胳膊拽起,我小腿弯曲,便悬空被带出去一大截子。他们笑着,我也笑着。宝儿叔说:龙儿,你给你爸亲,还是给你妈亲?
我说:我给我爸亲,也给我妈亲,不过第一给我妈亲。
宝儿叔说:为啥?
我说:因为我爸每次回来只在我脑袋上拍几下,再摸摸我的小鸡鸡。然后便进堂屋里抽烟。爷爷抽水烟,他和小爸抽纸烟,他们老在那里说话,就再不理我了。
宝儿叔:他们说啥?
我想了想,说:他们说生产队里的庄稼怎么怎么,说雨湾自家的菜地被冰雹打得怎么怎么。说谁谁谁被打成了右派,谁谁谁被打成了反革命,哪里搞武斗还打死了人。
宝儿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们说没说你女儿姑?
我又想了想,然后说:爷爷在我爸、我小爸跟前没有说过女儿姑,在三爷、小爷跟前说过女儿姑。
宝儿叔赶忙问:他们说啥。
我便告诉他,有一次,我和小青在牲口窑后头抓蝙蝠,爷爷和三爷在前面帮着小爷铡草。小爷抡恁宽的铡刀片子,爷爷卧弯着膝盖往那铡刀下面放草,眼看那铡刀明晃晃地下来就要切到他的膝盖了,就差一点点,那草比火柴棒还短,却齐唰唰地被割了下来,爷爷那膝盖竟然好好的呢。三爷在旁边送草,我听爷爷问小爷,说女儿姑已经不小了,婆家的事有着落了吗?小爷摇摇头,没有言声,爷爷瞪了小爷一眼,然后吩咐三爷,让三奶奶操心着给女儿姑寻婆家呢。
宝儿叔听完扭头看了看女儿姑,女儿姑也抬头看了看宝儿叔,俩人默不作声。这样走了一段距离,女儿姑才说:那你为啥第一给你妈亲呢?
我说:妈妈每次回来都给我买好东西吃,还有新衣裳,也给小青买。她每次临走时都哭。不过有时候我也不给她第一亲。
宝儿叔说:为啥?
我说:她老骗我,说是拎我进城念书,可每次都不拎。
宝儿叔哈哈地笑了。女儿姑却说:你妈忙嘛,她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参加学习班,她何尝不想让你进城,你们母子在一起呢。又说,进城我们先带你去见你妈,好吗?我还给你妈带了几个豆馅儿饼子呢。
我说:哦,我想见妈妈,我还要妈妈给我买水枪呢。说话间,我们的脚步已经踏入栖凤县城了。
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座高大、伟岸的毛主席塑像。只见伟大领袖毛主席穿一件风衣,两只巨手一只微微背着,另一只高高举起,满含笑容,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毛主席像的下面,用钢筋扎起一圈围栏,齐刷刷的钢筋上方皆被削尖,做成红缨枪的模样,像一排红卫兵小将站在那里守卫在他的身旁。县城的街道上大都被红色和绿色占去了的空间,那红色是悬在空中大大小小的红旗,红旗下的绿色则是拥挤的人群。不知什么地方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什么歌曲,那音调激昂澎湃,令人亢奋。然而,街道两边的店铺却大都紧闭上锁,四处的墙壁、大门、窗户上皆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大、小字报。有的刚贴上去,有的则已干枯起皮,干瘪瘪地张着嘴,像奶奶做鞋面时用的烂布面子。奶奶总是把我们穿破了的旧衣服用剪刀剪开,然后再烧些面糊糊,一层一层地沾起,最后贴在墙上,让日头晒,让风吹;四周张开嘴了,就表明晒干了,便可以揭下来给我们做新鞋了。那形状就酷似眼下的这些大字报。我想,这些标语、大字报扒下来可以做好多鞋衬吧。
满大街人声鼎沸,呼喊震天。前面过来一支队伍,皆胸戴像章,臂佩袖口,中间簇拥着一个人。只见那人被两人押着双臂,像飞机的翅膀,高高地伸直着,深弯着腰,戴着又尖又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个木牌,木牌上写着什么字,却又用红笔狠狠地划去。他们高喊着什么口号。后面的人群也跟着边走边喊。那喊声激昂澎湃,振聋发聩,在我们面前一涌而过。我紧攥着女儿姑的手,分明能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的声音。
我们走到街道的十字口。十字口的四周已经站满了人,红旗大楼的台阶上也站满了人。听到有人在旁边议论:中间挂牌子的那个是文化局局长,还出过书呢。我定神细瞅,只见台阶上站着一个老头子,深低着头,脖子上也挂个木牌,上面同样写着什么字,同样再用红笔狠狠地划去。我想,既然写上字了,为啥再划掉呢,这不是瞎忙活吗?我正在那里寻思着,就见有人摁着那人的脖子问:
你写的是红书,还是黑书?
那老头:黑书。
你是人头,还是狗头?
那老头:狗头。
你是人心,还是狗心?
那老头:狗心。
你是人腿,还是狗腿?
那老头:狗腿。
在那老头子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只见那妇女的头发用皮筋扎起无数个小辫子,有粗的有细的,有长的亦有短的,耳朵上挂两条黄瓜,脸上被摸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脖子上也挂个木牌,那衣服已被撕扯得分明能看到里面的乳罩。有一女红卫兵揪住那妇女的小辫子,猛地将她的头拉了起来,然后说:让我们的革命群众看看你的丑恶面目。这就是我们栖凤剧团的原团长,专为资产阶级歌功颂德,传播反动腐朽思想的黑团长。然后问那妇女,你是绿草还是毒草?
那妇女分明哭得早已没有了眼泪,嘶着嗓子说:毒草。
你是穆桂英还是潘仁美?
那妇女费力地抬了抬头:潘仁美是男的。
女红卫兵:你就是男女不分,红黑不分,革命立场不分的黑团长,你先说是,还是不是?
那妇女:我是潘仁美。
这时,有一个男红卫兵走过来:你和旁边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那妇女:上下级关系。
是上下级关系,还是你在下面,他在上面的关系。说!男红卫兵重重地掴了那妇女一记耳光。
只见那妇女鼻子流得足有一尺长,分明还带有血丝,拉着长长的哭腔:我在下面,他在上面!
女红卫兵:你是秦香莲还是潘金莲?
那妇女:我是潘金莲,我是潘金莲!
这时,台下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有辱骂的,有吐唾沫的,有往台上仍东西乱砸的,一时间那台上的一男一女成了众矢之的。宝儿叔抱着我,女儿姑扯了扯宝儿叔的袖管。我们挤出了人群。
眼前的这栋红旗大楼就是母亲上班的地方。红旗大楼是县城最大的商场,也是最红火的地方。大楼共有三层,平时一圈三个门都开着,顾客进进出出,熙熙攘攘,非常热闹。女儿姑领着我走在前面,宝儿叔跟在后面。走到一个门前,门关着;又走到一个门前,门还关着。抬头细瞅,大楼的店门、窗户,一层,二层,乃至整个大楼皆贴满了各种标语和大字报。几面红旗斜插在大楼的顶层,呼啦啦地迎风飘扬。女儿姑说,看来整个大楼都关着门了,我妈肯定不在里面。我说我妈去哪里了?女儿姑说,说不定在家呢,然后我们便向我家走去。
我被女儿姑拉着手,游行的队伍潮涌而来,又潮涌而去,我们踮着脚,身贴着墙跟,避让着他们呼啸而过。我的脑海里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那些被批斗的人身上,即充满了好奇,又有些激动,其实,那心境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说:姑,为啥在那人脖子上挂个牌子?
女儿姑紧皱着眉头:别问我,不知道。
我说:为啥在那女的头上扎好多小辫子?
女儿姑:别问我,不知道。
穿过一个街道,拐了两道弯,我们走进了一条歪歪斜斜,坑洼不平的巷子。女儿姑问我,说这巷子尽头就是我家了,问我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不过只来过两次,一次跟爷爷来城里给母亲送红薯,还有一次是父亲带上我进城打疫苗。总是来一下就走了,都没过过夜。离我家越来越近了,跟在后面一直不言声的宝儿叔很不自然地着摸着我的头对女儿姑说:我还是在外面等会吧,我进去合适吗?女儿姑说:走吧,没啥合不合适的。再说大哥多半不在家,大嫂人可好呢,对我也好,待人可热情呢。
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坐北朝南几间低矮的房屋,靠最东头的那间便是我家了。紧挨家门口用砖垒起一个炉子,炉子旁边立两根木棒,木棒上顶一块油毡,那便是我家的厨房。其实那也不能叫厨房,只是个锅台。房子是母亲租来的,每月三块钱的房费,有三十几平米。
自从我进城上学,直到高中毕业乃至考上大学,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搬家,搬家,搬家。从城东头搬到西头,从西头般到北头,从北头搬到南头,县城的四个角都被我们住遍了。因为住房,因为搬家,因为房租,因为受房东的欺负,因为我们兄妹同房东家的孩子打架……母亲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我们总共搬过六次家。直到八一年,我们才在城边的北关村买了一块地皮,盖起了三孔砖窑。开工时,付过地皮款,母亲身上仅剩五百块钱。小爸说,够了,然后带领一帮村人进了城,稀里哗啦地开了工。住进新窑洞里,母亲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深怕踩坏了地面。
现在,我看见自己的家,我看见家门口那块脏兮兮的油毡下,炉台上的铁锅里飘着白云般的热气,我看见我家的门帘被一个铁钩轻巧地钩开着,像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早早敞开胸怀在迎接着我们。我挣脱女儿姑的手,大喊一声:妈——,飞一般跑了过去。
母亲闻声出来,先是一惊,然后呼唤着我的名字,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我的小命儿。你和谁来的?她眼里噙满了泪珠,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给女儿姑。我一边回答着母亲,一边扭头看大门口,只见女儿姑半露着身子站在那里笑。我知道,她的一只手一定被宝儿叔拽着。我分明听见宝儿叔在说:我还是别进去吧,自行车在,大哥准在家呢。
说话间,父亲已经走出屋子了。他过来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然后说:她小姑来了?随即同母亲一起迎到大门口。还有他宝儿叔啊,站着干啥,快进屋吧。
狭小的屋子里一下涌进好几个人来,即刻显得有些拥挤不堪。宝儿叔堆着笑脸,不断地挠后脑勺,他说他没想到我父亲在家。我们姑侄俩也是在进城的路上碰见的。又说:大哥,今天正好逢星期吧。
父亲一边给宝儿叔递烟,一边说:今天不逢星期。是你嫂子材料过不了关,唤我回来给她写材料呢。
写啥材料?
揭发材料,揭发她们领导的材料。不写不行,材料过不了关,你嫂子就得跟着挨批斗。
城里真乱,咱乡下可平静呢。宝儿叔探过身子给爸爸点烟。
父亲深咂了一口烟,又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可不敢随便说。宝儿叔顿时脸红,赶忙伸了伸舌头。父亲看了看他,又吩咐母亲,看家里有啥,弄两个菜,他要和宝儿叔喝两口。
我早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了。将头靠在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女儿姑握着母亲的手说:姐,有五个月了吧?
四个月了,快出怀了。母亲说,这娃来的真不是时候。母亲那肚子里怀的是妹妹。那时候,我弟弟已经三岁,被寄养在外祖母家了。
母亲一边说,城里都停工停课了,商店也关门了,一边弯腰在案子柜下面翻腾,女儿姑和宝儿叔皆站起身说不用麻烦,坐一下就走了。但母亲还是翻出来两条篶不拉几的黄瓜,三个鸡蛋和两个西红柿。
女儿姑帮着母亲开始做菜:拍了两条黄瓜,炒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二峰大曲,同宝儿叔开始喝了起来。
宝儿叔不怎么会喝酒,两杯下肚,头上冒汗,满脸通红,然而胆子却似乎大了起来。宝儿叔说:二哥真是照顾了我家,让我们掏茅坑,拾大粪,别人看着也不好说啥。
父亲点点头。
大哥,我比女儿大一岁,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父亲点点头。
大哥,我们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因为她我还有意留了一级呢。
父亲点点头。
大哥,我俩已经好了好几年了,只是没有公开,也不敢公开。
父亲点点头。
大哥,我们俩人是真心实意的,就是我这成分怕大伯那里过不了关。
父亲点了点头:来,喝酒。
吃过喝过,几个大人又聊了半天闲话,女儿姑起身欲走,我却不走,我嚷嚷着要母亲给我买水枪。母亲瞪着眼发懵:啥水枪?
宝儿叔说:那东西不知道街上有没有卖的,就是打牲口用的那大粗针管子,娃们灌上水耍呢。
母亲说:小祖宗,这乱哄哄的,妈到哪给你弄那针管子呢?
我蹬着脚,扭动着身子:我就是要那水枪。
父亲张起耳光准备掴我的屁股,宝儿叔赶忙拉住他的手,对我说:龙儿,你听话,叔回去给你做一把水枪,你看好不好。
我看着宝儿叔将信将疑:真的?
宝儿叔说:不信,咱拉勾。明天就给你做好。
我给宝儿叔拉了拉勾。临出门了,女儿姑说:也不知街上哪个商店开门。
母亲问:你要买啥?
女儿姑说:家里没盐了。
母亲毫不犹豫地走进屋里把盐罐里的盐倒出多一半给了女儿姑:商店都关门了,先将就着。
女儿姑接过盐,拉起了我的手,而我却拉起了母亲的手。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同父亲一起直把我们送到巷口。我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着,母亲那手一抬一抬的,我知道她是在抹早已溢了满脸的泪水。我们渐渐远去,却听她又在后面喊:你们等一下。母亲说完飞跑着往巷子深处奔去。
我们站在那里,父亲慢慢走过来对宝儿叔说:他叔,那事,我知道。别急,慢慢来。
宝儿叔说:大哥,我听你的。
母亲喘着粗气跑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雨伞:看东边起云了,怕要下雨。女儿姑和宝儿叔皆罢手,说不用,紧两脚就回去了,但还是接过了雨伞。她蹲下身子将我揽在怀里,她把脸帖在了我的脸上,也把眼泪擦在了我的脸上。女儿姑说:大姐,龙儿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吧,你们啥时候接娃进城上学?
母亲慢慢直起身看父亲。父亲说:正在想法子,实在不行就让他先跟着我上山。母亲说:才不跟你上山呢,我就是死也要把娃接回城里。
我们就这样走了。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留下了一片悲伤,洒下了一路眼泪。
我们走过了南门口那座高大的毛主席塑像,走出了县城,走过了碑楼口,翻上了七里破,越过了丞相河,走出了腰子沟,看见了善人桥。宝儿叔停住脚步,说:快到家了。歇歇。
女儿姑却说:快些走吧,天都黑了,怕要下雨。
我抬头看天,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狂风在山谷中飕飕——回荡,紧接着一道七扭八歪的闪电将天空狠命地撕开,撕开,又撕开。我们小跑步走出山谷,又跑过善人桥,随着一阵滚滚雷声,一场大雨下来了。
女儿姑把母亲给的雨伞全部遮挡在我的身上,她和宝儿叔顷刻间便成了落汤鸡。宝儿叔说:前面有个砖瓦窑,我们进去躲一躲。
我们躲进了一个废弃的砖瓦窑里。砖瓦窑的肚子是敞开的,大雨哗哗地顺着窑口灌了进来。但窑下装卸砖胚的过道,上煤的地方却是干枯的。过道两边有两个小窑洞,窑洞里还有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铺,上面铺些麦秸杆,想必是当初看窑人休息的地方吧。
暴雨一个劲地下着,没有一点儿停的意思,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但这里却离我们村还有五六里的路程呢。
宝儿叔拿起一些麦秸杆,又撸了撸旁边的杂草,掏出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燃起一小堆篝火。他脱掉上衣用手拧衣服上的雨水,那黝黑结识的胸膛闪着亮亮的光泽。我除了脚和裤腿,上身还是干的,没被淋着。女儿姑也解开了衣服最上方的一个纽扣,把手伸进去用手绢揩自己的双肩。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湿漉漉的衣服早已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成了半透明状,分明能看见用两条细带子挂在胸前的乳篼。
宝儿叔说:我给你擦。
女儿姑说:不用。
宝儿叔还是扳过她的肩膀,帮她解开了一个纽扣,又解开了一个纽扣。他们相互注视着,他们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带的双肩也一耸一耸的。他们抱在了一起。女儿姑手中的手绢掉在了地上,她浑身颤抖着,她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娃在呢。
此刻,我蓦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多余,多么的碍事,又是多么的不该存在。我应该消失,立刻消失,哪怕就一会儿。我说:
姑,我要屙屎。
姑说:憋一憋,回去屙吧。
我说:我憋不住了,我现在就要屙。
姑说:那就在外面过道里屙吧,你敢吗?
我说:我敢。我走了出去,摸着墙走了几步远。我脱下裤子蹲在了地上。我没有屙的意思,但我希望自己快些屙啊,往日里那些屎巴巴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我听到两个人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我知道他们的嘴唇,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口水和汗水已经粘合在一起了,世界对于他们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也不复存在了。
我听到了宝儿叔粗重的喘气声,听到了女儿姑轻微的喊叫声,听到了那木板“咯吱咯吱”的响动声。
一道电光劈进窑里,照得周围光明一片,也照得过道里光明一片。我听到女儿姑分明在叫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身,两腿却麻木的站里不住,我扶住墙壁,突觉小腹一阵坠沉,屎巴巴竟然真的来了,这下真的要屙了,我又慢慢地扶着墙蹲下身去……
我有些颤怯地拐进了窑里。我看见那一小堆篝火还闪着点点火花,我看见宝儿叔满头湿漉漉的就和刚才在雨水中一样,我看见女儿姑背对着我和宝儿叔在系衣扣,我看见女儿姑的手绢被扔在了地上。
雨住了,旷野中的砖瓦窑里除了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和远处涝河里哗哗的流水声,一片沉寂。宝儿叔不说话,女儿姑不说话,也不知他们是不好意思说话,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我却想说话。我说:姑,我听见山洪了,我要看洪头。
女儿姑说:可不敢,天黑路滑,别把河神把咱们收走了。
宝儿叔说:夜里只能听洪头,但看不到洪头。走,咱们边走边听洪头。宝儿叔说着就将我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女儿姑的手。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那座我终生难忘的砖瓦窑。我们踩着泥泞,扶着旁边的野草返回到马路上。
宝儿叔说:我也是喝了点酒,我不会喝酒。你会怪我吗?
女儿姑揪了揪宝儿叔的耳朵,用两只拳头在他的胸前一边捶打,一边嘟囔:你坏。却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说,我这下算是完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就这样了。
宝儿叔说:别说这辈子,两辈子、三辈子我们都在一起。又说,你家里大人若不同意咋办?
女儿姑说:我的事情我做主,谁也别想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