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叔答应给我做水枪的事不是第二天做好的,而是过了四五天,我都快忘记了他才拿了个玻璃管子过来。其实那也不能叫水枪,也就是个玻璃管子。后来听女儿姑说,宝儿叔为了给我做水枪,又偷偷进了一趟县城。他去了配种站,去了兽医站,去了防疫站,他想趁机偷一个大针管子,但都没能得手。后来宝儿叔去了县医院,医院里正在开批斗会,在一片混乱中他悄悄溜进了化验室,摸了一个搞化验用的玻璃管子。玻璃管子有黄瓜粗细,一头敞开着,另一头呈椭圆形密封着,像个奶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小青几个坐在沟嘴的磨盘上听二爷讲解放临汾:临汾的城池如何如何坚固,他们如何如何搞坑道爆破,把坑道挖到敌人的城墙根下。战士们如何如何搭云梯攻城,又如何如何被敌人暗堡里的机关枪扫射下来,一片片地倒下。谁谁谁带人拆了县城东南二十公里处龙角山下的天圣宫,把拆下的木板运往前线。运木板的人走到半道上却听人说,临汾城已经攻下来了。嗨,白白把一个好端端的庙宇给拆了。那可是唐朝的建筑,李家王朝的家庙,上面还有唐玄宗李隆基的御赐亲书呢。我们正听得入迷,突然刮起了大风,大家这才散去。
我回到家里,女儿姑让我洗脚,然后上炕,我们准备睡觉。这时,却听到外面几下轻轻的叩门声。女儿姑正在窑后洗衣服,不加思索地回头让我开门,说是宝儿叔。我下炕开门,果真是宝儿叔。宝儿叔鬼鬼祟祟地看看身后,遂猫着腰一步跨进门槛反手把门关上,然后背起双手笑眯眯的看着我:龙儿,你猜,叔手里拿的啥?
我想都没想:水枪。
宝儿叔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子,聪明。他慢慢抬起手把那玻璃管和一截儿细铁丝,还有一个小木棍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瞪直着眼:这是啥?宝儿叔让我不要着急,他马上做给我看。他让女儿姑去外面厨房,把那截儿细铁丝的一头用火烧红。女儿姑很快便把那铁丝烧红,然后递给宝儿叔。宝儿叔拿起烧红的铁丝对准玻璃管的“奶头”轻轻插了进去,即刻被烧了一个米粒大的小孔。然后他让女儿姑找来些碎布条子,将那根小木棍一层一层地缠起。只见他缠缠,插进玻璃管里试试,缠缠,试试;将木棍浇上水,再缠缠,再试试。最后,宝儿叔从洗脸盆里吸了满满一管水,对着窑前慢慢推那小木棍,一股细细的水线顺着奶头被挤了出来,喷出去老远,分明能听到那水撞上屋门的声音。我早已迫不及待了,抢着要水枪。宝儿叔教会我如何吸水,如何喷水,并告诉我,我这把水枪比根子那水枪好,装得水比他的多,喷得也比他的远。
女儿姑将少半盆水放到门口,让我只在门口玩,不让我走远。他们在里面说话,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呢。我急着要见根子,我要让他看看我的大水枪,我要给他比赛喷水,我要给他打水仗。我跑出了院子,我一边跑一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水枪。我的头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险些把我撞倒。我定神细瞅,竟然是孬儿叔。
孬儿叔不知在哪里喝了酒,看来是喝大了,酒气熏天,本来是瘸子,现在反倒不瘸了。他磕磕巴巴地说:这贼娃,黑,黑灯瞎火地跑,跑啥?又问,你,你女儿姑在吗?
我说:不在。然后继续往根子家跑。没跑几步,我倏然想起宝儿叔还在女儿姑那呢,遂折反身子飞一般地往回跑,边跑边用水枪打孬儿叔。我刚进院子就喊:姑,孬儿叔来了。
孬儿叔紧跟在我的身后。女儿姑吹灭了煤油灯。
孬儿叔踮着脚,嘴里叫喊着女儿姑的名字,先拍窗户,又拍门,再踢门。窑里慢慢又亮起了灯光,门竟然打开了。孬儿叔这次是真喝大了,只见他一头闯进窑里,不容分说,竟一下把女儿姑抱住,要强吻她,又将她摁在了炕上,撕扯她的衣服。女儿姑挣脱着,叫喊着。宝儿叔躲在窑后,见状瞪着双眼过来一把将孬儿叔从女儿姑的身上拽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脚踢他的肚子,用手掴他的脸。一阵拳打脚踢,孬儿叔鼻口流血,爬在地上打滚。
也许一阵拳脚把孬儿叔打醒了。他慢慢扶着墙站立起来,抖动着手指头指点着宝儿叔,牙齿咬得格巴巴响:你个地主反革命。你们这对狗男女。又指点着女儿姑,你跟反革命搞对象,你等着,你等着。然后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踮一踮地走了。
女儿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得面无人色,半天才反应过来,急着推宝儿叔快走。宝儿叔反倒坐在了炕头,不走。女儿姑的眼泪像我水枪里的水,连着串地往下滴。她开始用力拽宝儿叔。宝儿叔慢慢站起说:我豁出去了。
女儿姑说:有啥明儿个再说,你快走,他准是叫我爸、大爸去了。
他们俩人抱在了一起。宝儿叔捋了捋女儿姑的头发,为她揩了揩眼泪,说:你别怕,事情挑明了也好。
女儿姑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宝儿叔临出门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嘱咐我,水枪是玻璃的,要我轻拿轻放,别打碎了,又让我照顾好女儿姑。我不住地点着头,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照顾好女儿姑。目送宝儿叔走远,女儿姑坐在炕头,止不住地流眼泪。我爬在女儿姑的膝盖上,抬头看着她,也跟着流了泪。女儿姑说:刚才吓着你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女儿姑说:你怕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女儿姑将我的头搂在怀里:姑的命真苦。
我说:姑,不怕,有我在呢。孬儿叔若是再来,我就用水枪打他。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起多大作用,更不知道我的水枪能不能抵挡的住孬儿叔的纠缠。
宝儿叔走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女儿姑拿起笤帚扫炕,我们准备睡觉了,却听见院外道里一阵狗叫,紧接着惹得全村的狗都叫唤起来。凌乱的脚步由远而近。小爷来了,爷爷来了,三爷来了,奶奶来了,三奶奶来了,后面还跟着孬儿叔。
爷爷冲着孬儿叔大声道:你跟着来做啥?这是我们梁家的私事,我们自会处理。你放心,我们梁家的女人绝不会嫁给地主人家。
孬儿叔说:反革命宝儿还打我呢。
爷爷说:宝儿打你,你找宝儿去,该杀杀,该剐剐,跟我们没关系。
或许是顾虑到我们梁家在桃源村的势力,亦或是顾虑爷爷是尊长,小爸是村长。宝儿叔踮着脚,一摇一摆地走了。
女儿姑闻声已经早早把门打开。爷爷进来径直坐在炉窝楞上,小爷和三爷坐在爷爷对面的板凳上,奶奶和三奶奶坐在了炕头,女儿姑没地方坐了只好靠在窑后的桌子上。我靠在女儿姑的怀里,她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深怕我跑了似的。爷爷所坐的位置相当于现在领导召开什么会议,显然是最中心的位置。
爷爷抽了一袋烟,嘴里吐着浓浓的青烟,并不直接问女儿姑,而是问她的父亲,我的小爷:问她,是不是真的。
小爷看看爷爷,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是不是真的?
女儿姑:啥?
小爷: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宝儿。
女儿姑:是。
爷爷:问她,多长时间了。
小爷:多长时间了?
女儿姑:我们从小就好。
爷爷:问她,这么大的事情,为啥不给大人商量。
小爷:这么大的事情为啥不给大人商量?
女儿姑:我自己的事,没必要商量。
爷爷倏地站起:给我打!
小爷从地上拿起扫把,嘴里骂着: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你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我让你自己的事,我让你不商量!高举着扫把扑将过来。奶奶踩着小脚走到窑后头死拉硬拽地将我与女儿姑分开。
小爷拿着扫把打女儿姑那圆润的肩膀,那秀长的胳膊,那柔软的细腰,那丰满的屁股。女儿姑起初也不反抗,也不吭声,也不哭,任其打。
爷爷说:自古婚姻大事皆由大人做主,讲个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再说了,你找谁不好,非得找个地主成分,批判对象,那能过好日子,能有你好果子吃?
女儿姑开始抬起胳膊护着自己的脸:我愿意!
爷爷喘着粗气,瞪直了眼:给我往死里打!又说,别说我们这辈,就看看你这些哥哥、姐姐,媳妇、婆家哪个不是大人张罗的?哪家现在不是好好的?
女儿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女儿姑的头发已经被小爷拽得一片蓬乱,嘴角上分明已经被打出了血丝。奶奶和三奶奶过去拉小爷,夺他手中的扫把。奶奶说:打打就行了,难道打死不成?又对女儿姑说,你听话,女儿,大人都是为你好,没有人害你。
三奶奶说:你这婆家,我们给你张罗,看我们家女儿出落得俊俏俊俏的,三妈准给你找个好人家。
女儿姑突然捶胸顿足,大声哭喊:我不要,我不要,我谁也不要!
小爷举起扫把还要打,被三爷一把拽住:算了,先商议商议再说。靠打解决不了问题。
爷爷瞪着眼:婚姻大事,由不得你!然后挥了一下手。他们到前院商议去了,我也被奶奶死拽了手出了门。我回头看着女儿姑,我流着泪,泪水很多,顺着脸颊滴在了衣襟上。我不怕奶奶,但有时却怕爷爷。奶奶也怕他,二爷、三爷和小爷都怕他,父亲还有他几个堂弟也怕他,我们全家都怕他;唯有小爸有时候不怕他,也不是不怕他,而是小爸敢于说话,爷爷说对了,小爸听,爷爷说错了,小爸不听。小爸瞪着眼给爷爷犟嘴,每当这时候爷爷便拍拍屁股:你能,你有理,你愿意咋弄咋弄。然后拂袖而去。小爸也不理他,遂按部就班的安排余事。只可惜那天晚上小爸不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想,如果当时小爸在,也不知能不能阻挡得住女儿姑的这顿毒打。我蓦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晚风刮起一片尘埃,身旁的树木与大风竭力地抗衡着,但最终还是很不情愿地弯下了腰,向着同一个方向低下了头。我分明听见女儿姑呜呜——地哭声从窑洞里传了出来,在夜空中回荡,灌入了我的耳朵,流淌在我的心里。我突然挣脱奶奶的手,折身往回跑去,然而没跑几步便被爷爷的大手一把擒住,我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我咧着嘴一边扭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儿姑,一边哭着,只听爷爷一声:别嚎了。我便立时止住了哭声。我的手被爷爷紧攥着,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的。大人们没心思听你哭,哭也是白哭。我自觉地用袖管揩了揩双眼,乖乖地跟着他们进了前院。
爷爷坐在方桌的一端,三爷坐在另一端,两个奶奶坐在对面的箱柜上,我则靠在奶奶的两腿间里,小爷还是老样子,趷蹴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爷爷燃起煤油灯,再点着一根细纸绳,拿起水烟,侧过身子对着纸绳上的火苗“噜咕噜咕”深深咂了一口,嘴和鼻子同时吐出两股浓浓的烟雾,满屋顷刻间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爷爷将烟锅略微往起拔了拔,抿住嘴娴熟地噗一下吹掉铜烟锅上燃尽的烟蒂,对着小爷说:你说,咋弄?
小爷:你说。
爷爷:你生的娃娃,你说。
小爷:你说咋弄就咋弄。
爷爷:你死不能咋样。当初爹还不是因为你才去摘酸枣被马蜂蛰死的么,要知你这样,早该把你一屁股坐死。
三爷:别抱怨了,没有用。赶紧说事吧。
奶奶:反正娃不能嫁给孬儿,看她那死样儿。
三爷:也不能嫁给宝儿。想想看,从土改到三反,到五反,到肃反,到整风,再到搞四清,以至于现在的文化大革命,哪场运动给阶级成分扯不上关系?那不是把娃往火坑里推么?
爷爷说:国家大事咱不懂,总觉得这次运动比前面哪次都大。
大家一片沉寂。
院外偏房里奶奶养的那只讨厌的老猫又开始叫唤了,哇哇——地活像婴儿的哭泣,时常撩拨的人心烦意乱。
最后还是奶奶打破了沉寂。她突然拍了一下大腿面子对着三奶奶说: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磨盘山挨着地楞割麦子,你说咱月儿出嫁的栓马庄老马家有个同宗侄儿在霍县下煤窑,正操心着寻媳妇了吗?
三奶奶眼睛一亮,也拍了一下大腿面子:对,有这事。
就这么办。爷爷将水烟壶子重重地在桌子上顿了一下,说,他三妈尽早去趟栓马桩,摸摸情况,看人家那娃寻下媳妇了么,如果没有,就尽快安排同咱女儿见面。还有,一定要问清成分。
贫农,肯定是贫农。三奶奶赶紧说,我亲家是贫农,他们一个村,又是同宗,能不是贫农?
爷爷说:你明儿个就去,越快越好,女儿家家的,锣鼓长了没好戏。
三奶奶说:行。如若成了,那敢情好,给月儿姐妹俩一个村,还可以相互照应呢。
爷爷看看三爷,三爷慢慢点了点头。他又看看小爷问:行吗?
小爷不住地点头,连忙说:行,能行,你说咋弄就咋弄。
爷爷瞪了小爷一眼,偏过头看见了我,抬起手招呼我过去。我慢慢走过去,他摸了摸我的头,说:龙儿,你宝儿叔是不是经常去找你女儿姑?
我说:不经常去,就没去过,今天是头一回。我又说,倒是孬儿叔经常去,经常喝了酒去,踢我们的门,拍我们的窗子,吓得我和女儿姑不敢睡觉。孬儿叔是个大坏蛋。
下次他要再来,你告诉爷爷,看爷爷不打断他的另一条腿。爷爷想了想,又说,你现在再去给你女儿姑做伴,有啥事就赶快回来告诉爷。
我即刻喜形于色,展开笑脸,不住地点头。
我撒腿跑出了堂屋,跑出了院子。我听到奶奶在后面喊,她让我慢些跑,她要送我回到女儿姑的身边。我头也不回,我说,不用,我不怕。今晚的月亮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实实地躲在乌云里,我的头顶像被扣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锅,除了听到“嗖嗖”的风声,眼睛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但我却能娴熟地找见通往女儿姑家的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墙角和每一块石头。我似乎明白了爷爷再让我回到女儿姑身边的用意:一是看住女儿姑,不让她给宝儿叔见面,也提防孬儿叔再去骚扰。二是刚才女儿姑挨了打,怕寻思不过,出啥意外。我边跑边这样思衬着。我跑过道里,又拐进后胡同,我看见女儿姑窑前的窗户上还透着微弱的亮光,我顺着亮光奔去,边跑边喊:女儿姑,女儿姑……女儿姑的门打开了,我一头扑在她的怀里。
娃,你怎么回来了?女儿姑吃惊的摸着我的头看着我。
是爷爷让我回来的。我抬起头看见了女儿姑的脸颊上几条红红的手指头印,眼里不由的涌出了泪。
我们躺在炕上,女儿姑紧抱着我,我也紧抱着她。女儿姑说:爷爷他们说啥?
我说:他们让三奶奶给你找婆家呢。还说栓马桩有一个下煤窑的,要三奶奶去说呢。
女儿姑说:天王老子姑也不稀罕。
我问:姑,家里怎么谁都怕爷爷?
女儿姑缓了口气,说:因为你爷爷劳苦功高,在你爷爷三岁时,你老奶奶便去世了。你老爷爷去口外贩煤,不知怎么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就是你小老奶奶。你小老奶奶自进咱家门,四年时间里,连着生下三个娃娃,便是你二爷、三爷和小爷。你爷爷十三岁的时候,你老爷爷去山里收药材,途中去摘酸枣,结果被马蜂蛰死了。没过半年,咱们村来了个收古董的,你小老奶奶便跟着人家跑了,听你爷说临走时还拿了你老爷爷留下的一个错金宣德炉呢,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就这样,你二爷、三爷还有你小爷都是你爷爷千辛万苦拉扯成人的。其实我不怪他,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姑啥事都可以听他的,唯有这件事不能听他的,谁的也不听,宁死也不听!
我抬头看了看女儿姑,蓦然间觉得爷爷高大了起来,女儿姑高大了起来,仿佛自己也跟着高大了起来。
窗外的狂风愈刮愈大,震动的窗户和屋门啪啪作响,除了风声,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