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我们桃源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有二十多岁,中等身材,上着一件绿色军衣,下蹬一条蓝色裤子;皮肤黝黑,在阳光的照射下满脸闪着一层亮亮的油光;双眼很大,定神细瞅,竟然是一大一小。我们看时,他正咧着嘴冲着我们笑,露出满口参杂不齐的黄牙。
远远看见他时,我和小青、根子、黑毛还有刚子叔我们几个正在道里打水仗。宝儿叔给我做的水枪果然厉害,装的水多不说,还喷得远。小青和刚子叔他们也有了水枪,我知道他们那水枪是小爸从村医刘婶那里弄来的,其实就是两个给人注射的细针管子,仅有大人的手指头粗细,装的不但水少,而且口粗,喷一下就没了,还喷不远,根本不是我这把水枪的对手。只有根子的水枪还可以同我勉强一比;其实也不是对手,小青和刚子叔那是喷一下就没了,他那也就能喷三五下;而我的自造水枪则能喷十几下。我们几个吵闹着在道里道外,坡上坡下的追来追去,身上、头上被汗水和喷水弄得早已湿透。我们正玩的起劲,只见三奶奶和月儿姑娘儿俩满脸灿烂,一左一右簇拥着那人说说笑笑地往三奶奶家走去。小青他们看着黑蛋那自行车轱辘闪闪发亮的钢圈,聆听着链条摩擦发出噌噌的响声,皆好奇地跟在后面。其实他们并不是看自行车,更不是看人,那人也不好看;而是看那车后架上夹着的一个印有什么字的大挎包,那大挎包被塞得圆鼓鼓的,里面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吧。几个伙伴窃窃私语,我看见黑毛的舌头往外伸了伸,分明还流下几滴哈喇子。我没有跟了去,因为我心下已经明白了十有八九。我撒腿便往山嘴上跑去,我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女儿姑。我一口气跑到女儿姑的窑里,看见她正在那里纳鞋底,我便喘着粗气说:姑,你别纳鞋了,月儿姑领着栓马桩下煤窑的那人来了。
女儿姑略抬了抬头,若无其事地说:来就来吧,管姑啥事。
我说:是来看你的,要娶你当媳妇呢。
女儿姑轻笑了笑,看见我满头、满身的水,一把将我拉到身边,擦了擦我的手,揩了揩我的脸和头发,然后说:来,龙儿,帮姑架一下线绳。
我便过去展开双臂,女儿姑将一框线绳套在我的胳膊上,我们开始缠起了线绳。那时候我经常帮大人们缠线绳,给奶奶缠过,给三奶奶缠过,也给小妈缠过。缠线绳也有讲究,两只胳膊得随着大人的线蛋子走,还不能急躁,大人们都夸我架线绳架得比小青他们好,比他们有耐心。我一边架着线框,一边看着女儿姑不慌不忙的样子,两只胳膊随着女儿姑越滚越大的线蛋子慢慢移动着,仿佛手腕里的线被丝丝缕缕的抽去,连同我那颗懵懂的心,连同女儿姑的忧伤和悲摧的岁月一起缠进那越来越大的线蛋里。我不晓得女儿姑此刻在想什么,她倒底去见不见那黑蛋,尽管我晓得,她心里只有宝儿叔。
大约过了半个来钟头,我们的一框线还没有缠完,奶奶来了。奶奶喜形于色,脚还没进门,便远远招着手道: 女儿,快收拾收拾,随大妈去你三妈家,你三妈给你寻了个后生,人家人都来了。
女儿姑抬了抬头:我才不去,谁愿意去,谁去。
看这娃说的。奶奶有些急,小尖脚在地上跺了跺,人家是专为你来的,专为这事把人家从霍县唤回来的。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女儿姑连着叫了三遍我不去。
你不去也不行,不能啥都由你,这不是置气的事。奶奶也来了些火气,扯开了嗓门,听大人的话,不然我去雨湾唤你大爸和三爸了。
唤谁我也不去。女儿姑道。
这时,只见小爷站在了门口,接着三奶奶站在了门口,接着月儿姑站在了门口。
女儿姑看着这些人,她知道接下来他们要说什么,她不愿意听,更不想听,还没等他们开口,她反倒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声,啊——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平下气说:我要见二哥。
奶奶看了看我,我自然心领神会,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我知道女儿姑所说的二哥就是堂弟小青的父亲,我的小爸。
在我的平生当中,在我家族的叔父辈里,我最敬重,对我后来漫长的人生之路影响最深的就是小爸了。
小爸大名叫梁胜山,他三十几岁当村支书,直到九七年溘然离世,除了“文革”初期被造反派赶下台,小爸在家默默呆了两年后,整整当了三十年年村干部。不要说在全乡,就是在全县乃至周边地区小爸都非常有名气。
小爸创造了很多全乡甚至全县的第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搞联产承包,又搞包产到户,各村一片混乱,抢公家财务的事情时有发生。小爸则不慌不忙,沉稳应对,有条不紊的开展工作。他在全县第一个将全村的水地、平地、山地、滩地、阳地、阴地,生产队里,大到一头骡马,小到一把扫帚,分成若干等级,通过抓阄的形式分给了村民,村民再根据自己抓阄所得到的东西自由组合。这一创举在当时振动颇大,全县为此召开了现场会给予推广。他第一个将村西头的娘娘庙拆了,在原地皮上盖起了一座完校。第一个将本村祖籍在外地较为成功的各界人士邀请回来,要大家献言献策,共商致富大计。第一个做到了桃源村连续三十年零上访告状的先例……
到了九十年代,“刮宫流产,催粮催款”是村、乡“两委”的头等大事,也是主要工作。“满身土,两手油,不是乡干部是老球”,是当时乡干部下乡抓计划生育,抓粮款征收那狼狈样子的生动写照。只要老远听见破摩托车的声音,村人便知道是乡里查户口的来了,查挂环结扎的来了,催粮催款的来了。那些已有身孕或者还准备生育的,还想生儿子传宗接代的;那些不愿意交粮纳款的便纷纷关上大门躲避起来。那时候有很多令人揪心、动人的故事,也闹出了很多笑话。一千多口人的大村,小爸除了传达上级精神,带领村人发家致富外,还整天忙碌于这些日常事务:李家往征收粮食里参沙子,马家把粮食埋在了茅厕里,孙家媳妇怀上娃娃跑了……
就像当下的情形一样,张家婆娘已经生了三个丫头了还不肯结扎,站在屋顶上要自杀。几个乡干部推着破嘉陵,跟在小爸后面,小爸背着手站在那婆娘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她:你跳,你跳下来,这事算结了;你不跳下来,这事结不了。那婆娘开始坐在屋檐上抖动着双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光让我们结扎,你为啥不让你儿媳妇结扎?小爸看看她,也不言声,背着手转身离去。院里便有人对着上面高声喊:你快下来吧,别犯昏了,胜山哥早已第一个把自己儿媳妇的扎给结了,人家二小子才生了俩丫头,你都三个了。那婆娘眨巴眨巴眼:是么?不会吧,他大小子小青可也是个毛丫头呀!难道他真不想有后了吗?见院子里没人睬她,自感没趣,遂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乖乖地跟着乡里计生员上了路。村人给粮站纳粮食,有人缺斤短两;缺斤短两不说,还参沙子,把淋过雨的霉粮充公。小爸仍然不言声,带头把自己家的种子粮拿出来,赶着马车向粮站走去,村人看在眼里,无话可说,皆主动将自己的公粮拿簸萁再筛一遍,纷纷卸下霉粮换上了好粮……
乡领导像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生一茬,大都升官加爵,然而小爸还是小爸,还是村支书。大家皆知道小爸的威名,有的乡领导新官上任,胸怀大志,信心满满,还不耻下问,向小爸请教治民之道。乡领导:
老梁,你们村咋弄得恁好,百姓咋恁听话?
小爸:以身作则,一碗水端平,啥事也没有。又反问,你以前是做啥的?
乡领导抖了抖肩膀,全然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本科学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小爸:那你不该来乡里。
乡领导:为啥?
小爸:你会背二十四节气歌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乡这几年的平均降雨量是多少,无霜期是多长时间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乡的地质、土质、水质、区域特点、劣势和优势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知道冬麦每颗麦穗上平均有多少麦粒,每根玉米杆上平均能结多少玉米棒子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每个村有多少户在养猪,有多少户在养鸡,有多少户在养羊,有多少户在养牛,有多少已成规模,有多少还没有成规模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乡有多少水地,有多少旱地,有多少阳地,有多少山地;有多少男劳动力,有多少女劳动力,有多少在外打工的,有多少贫困户,有多少特困户,有多少孤寡老人吗?
乡领导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来做啥乡干部?小爸看看早已满头大汗的乡领导,也感觉刚才的话有些重,便掏出自己的蝴蝶泉香烟递给对方一颗,乡领导推推手,忙从抽屉里取出红塔山再递给小爸。小爸瞪瞪眼:看看看,这就是差别。你抽老百姓的烂烟,喝老百姓的散酒,吃老百姓的粗茶淡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同老百姓打成一片,老百姓说你没官架子,看得起他,谈笑之间你的工作就安排下去了;你不抽老百姓的烟,不喝老百姓的酒,老百姓不会管你别的,就是觉得你看不起他。你高高在上,背着手发号施令,耍官腔,同老百姓两张皮,老百姓不吃你这一套。
乡领导如获至宝,握着小爸的手不住地点头。
学历不等于能力,理论不等于实践。小爸接着说,城南和城北,东山和西山各有不同,要根据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先别急着发号施令,先沉下来学习,搞调查,搞研究,这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想当然的事。先把自己从外行变为内行再说,不要纸上谈兵,不然会闹出好多笑话。前些日有个高校来我们村搞调研,有几个年轻娃娃,人家学历比你高,研究生。来了不说别的,先看沟,说没有见过沟。韭菜和麦苗分不清,你说这是不是笑话?临末了小爸大声说,焦裕禄知道吗?老百姓需要焦裕禄式的干部。
乡领导颤抖着说:好,好,我做焦裕禄,我做焦裕禄。
小爸不喝酒,但酷爱抽烟,而且嗜烟如命,咳嗽起来往往弯着腰能把五脏六肺给倒腾出来。早些时候就检查出他患有肺炎,后来越来越重。医生让戒烟,但他不听,仍然一边咳嗽一边抽烟,再后来竟然发展到了肺心病。他曾住过两次院,但往往头一天进,第二天出,在医院里死活呆不住,满不在乎,始终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他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白得吓人,小妈这才给我弟弟打电话。那时候,我不顾父母的竭力反对,大学毕业后,为了爱情,跟着妻子早已来到了安徽这边。堂弟小青跟着大舅子在临汾做水暖安装,挣外快。二堂弟命儿生就老实巴交,其性格像了小爷,整日里默不作声,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爸家里有啥急事一般就给我在县城工作的弟弟天雷或者妹妹天凤联系。那时候我弟弟在县公安局当巡警队队长。接到小妈电话,弟弟飞驰电掣,一路闪着警灯跑回家里把小爸接到了医院。医院给他抽过肺水后,小爸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便吵着要回去。但回去没过十天,他的咳嗽却越厉害了,而且还吐血。后来才知道弟弟那天送小爸去医院抽肺水,慌乱中医院竟然把抽肺水的管子插错了,本来左肺有问题,竟然插在了右肺上,结果把原本好的右肺也给插坏了。小爸就这样,一口气没上来,匆匆走了。小爸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别怪点儿,也别找医院麻烦,人家也不是有意的,算了。堂弟小青从临汾回来,小爸已经断了阳气,小青趴在父亲的灵柩之前哭得死去活来。他一边哭一边骂道:
我日你奶奶老天爷呀!又骂,我日你奶奶医院呀!又骂,我日你奶奶点儿呀……
点儿是我弟弟的小名,堂弟小青这样咧着嘴语无伦次地哭骂着,泪水和鼻涕浑浊在一起拉下的长线连接到了脚下的土地。然而,纵使肝肠寸断,终唤不回父亲的生还。弟弟则低着头跪在那里,也不言声,只是跟着没命抽泣。
小爸的丧事过得非常隆重,从市里到县里再到乡里有不少领导参加。因为小爸当村支书三十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十年的时代变革,宦海沉浮,熬过了多少任乡镇领导。这些乡镇干部大都非富即贵,发达升迁,从局长到副县长到县长到书记到副市长……最高的已经官至厅局级了。
小爸出殡那天,当年向他请教治村之道的那位乡领导也来了,其实他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时候我已经在安徽某县当了县委副书记,这位同学也从乡里调回到城里当了副县长。他潸然泪下,紧握着我的手无比激动地说:
你有一个好小爸。
我早已哭得没有了眼泪,只是不住地点头。
他又说:我们一定要像你小爸一样当个好干部,好好干!
我还是不住地点点头。
前些日子我在手机里浏览“今日头条”,方才晓得我这位同学已经是某市的常务副市长,竟然腐败掉了,受贿高达三四个亿,嗨!要恁多钱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想当初他说他要做焦裕禄,他还说他要像小爸一样当个好干部,好好干;但他没有做成焦裕禄,也没有像小爸一样当个好干部,他没有好好干;或者说他曾经好好干过,但临末了却晕了头,等于没有好好干。哎!可惜了。
此为后话。
现在,我一口气跑进小爸家的院子里。我想,女儿姑给爷爷、奶奶他们尽管说不着,但既然要急着见小爸,那肯定同小爸说得着。小爸家的大黄也跟在我的身后一起跑进屋里。小爸也不知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正抽着烟做在小方桌旁焖了一壶酽茶慢慢呷着。他见我进屋,即刻脸上乐开了花,他让我走到他跟前,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小鸡鸡。我说:
小爸,女儿姑叫你呢。
小爸:啥事?
我说:三奶奶给女儿姑相亲,找了个下煤窑的,女儿姑不见。
小爸皱了皱眉头,慢慢呷了一口茶,抬了抬手,便随着我走出门去。我们刚行至院子中间,就见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擦着满脸的汗珠子,一边说:
胜山哥,快去看看,东头老孙家和老李家打起来了。
小爸:为啥?
那人:因为一棵树。
小爸又抬了抬手,跟在那人身后,我跟在小爸身后,大黄绕着我的腿撒欢儿,我们便向村东头走去。
我老远就看见俩个中年男人,两腿岔开,相对倾斜着身子,头顶着头,皆撕扯着对方的肩膀扭曲在一起,那模样活像日本的相扑,又像两只尖角氓牛在掰架,旁边有几个人在不断地劝架。不远处还有两个女人皆昂着头,一只手撑在腰间,另一只手则相互指指点点。孙家女人:
谁在这里说胡话谁就是挨千刀的。
李家女人:谁在这里昧良心谁就是驴操的。
孙家女人:你才是驴操的。
李家女人:你妈才是驴操的。
……
他们见小爸慢慢走近,俩男人虽然还在互掰,俩女人还在互骂,但那动作却形同虚设,谩骂的声音也小去不少。小爸走近,只见两个村干部正在阳光之下,顺着孙、李两家的院墙中间闭着一只眼,右手伸平,直直抬起,再竖起大拇指仔细比划,他们分明是在目测,看那颗野生崖柏的主杆倒底偏向于孙家院落,还是偏向于李家院落。我抬头细瞅,只见在孙、李两家隔墙上方的土壁上,孤孤零零的生就一颗柏树。那崖柏有碗口粗细,虽不成型,但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我无法想象那颗柏树在没人培育呵护的情形下当初是如何顽强地从泥土之中解脱出来,又是如何艰难地长大的,那得经历多少日月,历尽多少风霜雪雨啊!然而眼下却没有人能说出那颗野生崖柏倒底有多少年轮。只见它歪歪扭扭地矗立在那里,似乎在静静地眺望着悲摧的世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俯瞰着原本并没有人管它,养育它,而今却为了它争吵不休的芸芸众生。
小爸站在那崖柏之下,几个村人围过来在他面前指指点点,似乎在追古朔今,诉说着那颗树的出处或者成长史或者什么废话。孙家和李家的人也止住了打骂皆过来同小爸论理,这家说是他的,那家说是他的;这家说他记事时那树就长在那里,那家说他父亲记事时那树就长在那里……小爸静静听着,并不言声,而是看着那崖柏燃起一颗烟,又燃起一颗烟,再燃起一颗烟在那里猛咂。小爸连着咂了三颗烟,然后令旁边的人拿梯子和锯子来。没多会功夫,有人扛来梯子,小爸掐掉烟蒂,往自己的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拿起锯子动作麻利的爬上梯子,一只手抓实树枝,一只手娴熟地拉起了锯子。没一袋烟功夫,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声,那偌大的树冠泰山压顶般慢慢歪斜下来,继而落在了两家的隔墙上。小爸从梯子上跳下来,扒拉了扒拉头发上的碎树枝,抖了抖衣服上的泥土,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扭头撂了一句:中间劈开,烧火。孙、李两家和旁边的众人瞅着眼前的一切,脑子似乎停止了转动,站在那里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小爸却已离开人群随着我去女儿姑家了。
小爸走进女儿姑的窑里,扭了扭头,奶奶、三奶奶、小爷和月儿姑他们便自觉的退出门去。小爸先走到窑后,在脸盆里洗了洗方才锯柏树时留在手上的泥土,然后转过身对着女儿姑说:咋回事?
女儿姑:他们让我见,我不见,二哥,你知道。
小爸:只是让你见见,那妨啥事?又不是马上要嫁给他。
可是,二哥,我……女儿姑的眼里涌出了泪。
就在这时,又有人风风火火地来找小爸,说是公社的人来了,来检查咱们村开展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的进展情况。小爸连忙出门,临出门又回过头对女儿姑说:先去见见,没事。
小爸刚走出门去,奶奶她们便涌进屋里。女儿姑背对着她们,那瘦弱的双肩一耸一耸的。我赶忙跑过去两只手爬在她的大腿面子上抬头看她。女儿姑的两颗豆大的泪珠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脸上。突然,她倏地站起身,拉着我就往外走,奶奶慌忙踮着小尖脚跟在后头问女儿姑去哪里,女儿姑也不睬她,而是径直向坡下三奶奶家走去。奶奶又在后头轻声喊:憨丫头,洗洗脸,收拾收拾,换身衣服。
北方的窑洞大体相同,靠窗子盘一土炕,土炕连接着锅台,锅台下埋一风箱,再挨墙垒一炉窝池子,这便占去了窑洞三分之一的地方。三奶奶家也一样。不同的是在窑后的条桌上除了往日的一把茶壶,几个水杯,另外还多出一盘红枣和一盘花生。
当我和女儿姑走进屋里的时候,只见那黑蛋正和爷爷、三爷喝着大叶茶,嚼着花生拉呱着家常。爷爷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雨湾自留地里回来了。他见我们进屋,遂扭了扭身子对着黑蛋说:这就是我家女儿。然后招呼女儿姑过去,但女儿姑没有过去,而是轻轻座在窑前的炕塄上。爷爷又说,你们聊,你们聊聊,我去院里转转。然后同三爷一起走到屋前。临到门口,爷爷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出去,然而我的手却被女儿姑实实攥着。他摸了摸我的头,又深深地看了女儿姑一眼,遂走出门去。
那黑蛋早已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几个花生皮,张着嘴盯着一个地方看,却分明不是看女儿姑,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女儿姑身后的墙壁。那墙壁上挂一副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宣传画像。这时候我才晓得这黑蛋竟然是个斜眼,他其实并不是看毛主席,而是在看女儿姑。然而女儿姑并不看他,只是瞅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副“万里山河一片红”发呆。我靠在女儿姑的大腿上,扭头看看黑蛋,又抬头看看女儿姑,再看看黑蛋旁边桌子上的红枣和花生不由地往肚子里咽了口吐沫。
“滋滋”几股乱七八槽的水线打在窗子上,打进窑洞里,我晓得是小青、黑毛、根子和刚子叔他们几个在外面用水枪作祟。我听见了奶奶像撵鸡似的呵斥声:去去去,道里耍去。我闻到了对面厨房里散发出来的满世界都可以闻到的炒肉的香味。
去,龙儿,想吃啥后面拿去。女儿姑一边说着一边轻推了推我,我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慢慢往窑后挪去。我看清了黑蛋的面孔,看清了他的那张脸和一大一小的双眼。我过去时黑蛋堆着满脸的笑容,露出满嘴的黄牙,早已双手聚了满满的花生站在那里等我。我伸出自己的小手,那黑蛋竟然松开了他的大手,我的小手哪里装的下?花生顿时一多半撒落在地上,黑蛋慌忙弯下身子满地的捡花生,我扭头看女儿姑,却看见她正抿住嘴笑呢。
我知道黑蛋的紧张来自于女儿姑的美丽,尽管她未打扮自己,但大凡与生俱来的丽质不是靠打扮能打扮出来的。显然黑蛋对女儿姑是非常满意的,是喜欢的。黑蛋爬下身子,伸直胳膊捡起桌子底下滚到墙根的最后一粒花生,用袖管揩了揩满脸的汗水,尴尬地站在那里,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窘态可掬,只是咧着嘴笑。
你叫啥?女儿姑问他。
黑,黑蛋。
你大名叫啥?
我姓马,大名叫马爱国。
女儿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再言声。
我家是贫农,我是独生子,我也不是独生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都改嫁了。黑蛋慢慢坐在椅子上说。
我看看黑蛋,再抬头看看女儿姑,我看见她把头扭向了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眺去,我看见院子里有几只鸡“咕咕”地叫着在争抢着什么。小青他们已经被奶奶撵到院外道里去了。
我在霍县下煤窑,每月有九块钱的工资,我是工人阶级。
女儿姑仍看着院外,三奶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一把韭菜正和奶奶喜笑颜开地说着什么。
我三姐夫是革命骨干,造反派的头,去年红卫兵大串联,我三姐夫还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呢。
女儿姑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画像。
我这自行车指标就是我姐夫弄的,咱们县一年才三个指标。
女儿姑看了看院子里那辆明晃晃的自行车,磨儿叔和月儿姑正在那里捏捏手刹,踩踩脚蹬,窃窃私语。
我家今年才盖起五孔砖窑,就等着咱们办事用呢。成家了咱们可要多生几个娃娃,反正有的是地方。我爸喜欢男娃,生不下男娃就让咱一直生呢。
你说的啥?女儿姑突然从炕沿上跳下来,做梦了吧你!然后摔门而出。
女儿姑小跑步地走了,她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她只顾自己跑,她连我都不要了。奶奶赶忙站在院门口喊,但女儿姑早已没有了人影。
奶奶和爷爷闻声走了出来,黑蛋也走了出来。黑蛋张着嘴,斜着眼在院里四处踅摸,显然是在找女儿姑。爷爷他们走近黑蛋,黑蛋满头冒汗,喃喃自语:我也没有说啥呀!
我大声说:他说他要和女儿姑生好多好多娃娃呢。
爷爷看了看我,又冲着黑蛋笑了笑,他们走进了堂屋。
三爷家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四碟菜,一荤三素:一盘炒肉片、一盘炒豆腐、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盘拌黄瓜。窑前的土炕上放着三条黄金叶香烟,三瓶汾酒,三包点心和一些糖块。这些紧俏物品显然是通过月儿姑掌握了我家的基本情况后而精心准备的,三个爷一家一份。我知道没有二爷的,什么事都没有二爷的。
饭桌上,黑蛋已经喝得有些大了,额头上挂了汗珠,满脸通红,连声说,对女儿他满意,非常满意!又说,只要女儿愿意,过了门她说了算,他听她的,他让他爸妈也听她的,他的几个姐姐、姐夫都听她的,她是一家之主。她愿意在家,就在家;不愿意在家就跟着他去霍县。他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不让她受一点罪。说着说着,黑蛋似乎激动的带了哭腔,竟然扑通跪在了地上,说:大爸、三爸,劳烦你们了。
爷爷赶忙将他扶起说:叫早了,叫早了。
黑蛋临出门时碰见了小爸。小爸停住脚,上下打量了打量黑蛋。然后走进院里。爷爷他们送走黑蛋。小爸站在院中间等他,待爷爷走近,小爸说:就那?
爷爷:哦,咋?
小爸:那是啥?黑不溜秋,眼斜嘴歪的。
爷爷:你知道啥?丑男人是个宝。娃是个厚道娃,家里情况也行,人是黑些,眼睛是斜些;但不妨事,又不耽误走路。关键是成分好。
小爸:咱家女儿七老了?还是八十了?难道嫁不出去了吗?不行!
爷爷:我看行。
小爸:不行。
爷爷:女儿给那宝儿的事你知道吗?
小爸:不管知不知道,反正这个不行,绝对不行,以后再说。
爷爷:这事不用你插手。说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