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缠着女儿姑给我讲二爷的故事,女儿姑应付似地草草讲了几句便沉沉睡去,而我却满脑子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似乎一夜之间就要弄明白我的前世今生,女儿姑的前世今生,二爷的前世今生,我们家族的前世今生,整个世界的前世今生,小小年纪竟然失眠了,直到五更鸡叫方才昏昏睡去。
我是被奶奶那粗糙的大手拧醒的。当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时已经是晌午了。我被奶奶拉着手回到前院。这时候我看见爷爷也从地里回来了,他正用拍条子拍打自己身上的尘土。所谓拍条子就是奶奶做的一个替代笤帚的东西:将一根木棍的一头缠些我们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烂布条子,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倒挺好看。爷爷拍打完身上的尘土,回到堂屋,先焖一壶大叶茶,再燃起水烟袋,“咕噜咕噜”深咂了两口,然后慢慢往外吐着烟雾问我:这些天你女儿姑好着吧?
我说:好着呢。
爷爷又问:你宝儿叔没去找过她吧?
我说:没有。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们还去了一趟县城,女儿姑还在那砖瓦窑里同宝儿叔不知做什么呢。
爷爷再问:你孬儿叔没再去敲门吧?
我说:没有,但他白天在地里老缠我姑,还硬给我姑纱巾呢。
爷爷忙抬了抬身:你姑要了吗?
我说:没有,我姑把它扔了,那纱巾被风吹走了。
爷爷不再言声,继续在那里抽水烟。
没多会功夫饭好了,我们正在吃饭,就听见小青在院子里喊我。他一边喊,一边走进屋里,只见他胳膊弯里挎个用藤条篮子,一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小青瞅了瞅我们的碗,然后说:又是霍子饭?
爷爷抬眼看了看他:你们吃的啥?
小青:也是霍子饭。
爷爷瞪瞪眼:那还说啥,又问,还吃么?
小青摇摇头:我们去寻兔子草。
霍子饭就是往大铁锅里倒半锅玉米面,再洒些小米,倒些水,然后拿筷子趁着越烧越开的铁锅不停地搅和,越搅越粘糊,最后出锅。秋天时还好,自家自留地的菜熟了,浇一勺西红柿炒茄子,还比较好吃;到了冬天,便只能是大缸里早些时候奶奶腌制的酸菜了。已经好些日子每到晌午都吃同一样的霍子饭了。我知道西屋的瓦罐里有白面,可她为啥总是舍不得吃,非得等到过年才吃呢?我不禁想起了那次抓到奶奶偷吃干面时的情景,禁不住抿住嘴笑了笑,我想,或许奶奶就偷吃了那一次,恰好被我撞见了吧。但瞅着眼前的霍子饭,我又不禁皱起了眉头,脑海里即刻涌现出了屎巴巴的样子。奶奶看了看我,然后嗔怪地说,吃吧,吃吧,想想光绪三年,人吃人;想想四二年,天旱、蝗灾,还得躲日本人;想想六0年,上头放卫星,下头大饥荒,根子他爷爷就是那年饿死的呢。奶奶往嘴里塞了一口霍子饭,一边美滋滋的嚼着,一边接着说,你们吃过野菜吗?我吃过,你们啃过树皮吗?我啃过。你们吃过茅蛆吗?我吃过,一到阴天,人们便往潮湿的地里跑,争着捡屎弯弯(羊肚菌),你们吃过吗?我吃过。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谁又能想到多年以后那羊肚菌竟然是上好的食品佳肴呢,每公斤野生羊肚菌要买到两三千元。我想,奶奶自十四岁嫁给爷爷,一辈子历尽世间磨难,饱经岁月沧桑,一生生育了十三个孩子,尽管活下来的只有父亲、小爸和姑姑三个,而她却活了个大年纪,九十八岁善终,这或许同她当初吃那羊肚菌有关系吧。奶奶每天吃饭时总爱唠叨那些过去事,讲她小时候怎么怎么受苦,年轻的时候怎么怎么受难,讲我们家的老根儿本是安徽,老祖宗本是个铁匠,也不知哪辈祖上,一路打铁,一路逃荒,怎么怎么历尽千辛,最后落脚于此。奶奶每次唠叨都是在爷爷的瞪眼和呵斥下方才住口。其实,按当时的生活条件来讲,我们家的情况并不算太坏。这时,爷爷见奶奶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唠叨那些过去事,便又瞪了她一眼,又给娃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啥?憨憨娃娃晓得个啥?又说,吃完饭给每个娃发一块冰糖。我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奶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靥,然后懒懒地拿起筷子,作孽似地在碗里乱搅。然而小青却趁我们吃饭,悄没声息地遛进了西屋。奶奶问他做啥?他说喝凉水。奶奶便又开始唠叨,让你们喝凉水,那凉水里有虫子,喝进肚子里能长一尺长呢。听到奶奶讲肚子里的虫子,我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因为就在前些天我闹过一次肚子痛,结果是蛔虫在肚子里作祟。奶奶帮我从肛门口抽出一条酷似蚯蚓的蛔虫,吓得我痛下决心,以后再不喝凉水了。然而,当我服上母亲稍回来的不知什么药后,我的病好了,却又很快忘却了,没事人一般,继续喝着凉水,继续吃着不干净的食物,继续孕育着肚子里的蛔虫,懵懂而无奈地生活着。
小青喝过凉水,站在门口不断地给我使眼色,我胡乱地往嘴里刨了几口霍子饭,便挎起篮子,嘴里含着冰糖同小青一起出了院子。奶奶不让我们走远,让我们就在附近寻兔草,我们应承着,但我晓得小青这么急着要我出去,绝不是寻兔草。果不其然,当我走到道里的时候,我看到黑毛、根子,刚子叔,还有村南头的几个玩伴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
小青说:今儿个我们耍打仗。
我说:咋打?
小青说:你和根子、三娃、永红你们几个有水枪的一国。我和黑毛、刚子叔,铁蛋我们几个一国。
我说:你们不是有水枪么?
小青说:我们那水枪太小,我们换了新式武器。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蔑地看了看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截儿木棍样的东西,我走近细瞅,分明是一截儿蓖麻杆子。我瞪着眼看小青,只见小青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放进口中,然后将那蓖麻杆衔在嘴里,对着我一吹,我即刻感到额头上有略微的疼痛。但我顾不得疼痛,急切地追问:那是啥?
小青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暗器,相当于无声手枪。又说,不知道吧,二爷给我弄的。
我看着旁边的黑毛,黑毛手里也拿了一只蓖麻杆,只见他抿着嘴,双眼有些模糊,一只手不停地抓挠着自己脏兮兮的口袋。小青看了看黑毛,从口袋里掏出些颗粒状的东西塞给黑毛。黑毛瞅了瞅,抬手往自己嘴里送了几颗,竟然美滋滋地嘴嚼起来。我赶忙凑近细瞅,原来是绿豆。我蓦然明白刚才小青趁我和爷、奶在堂屋吃饭,他进西屋厨房做啥去了。
这次战斗我们将地点选择在村南头的打麦场里。打麦场紧靠村边,旁边一条马路便是通往县城,连接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打麦场很大,靠北的土崖上齐刷刷挖了八孔窑洞,便是村里的大队部兼库房了;挨马路的西头是一堵院墙,院墙上刷着朱红色的巨幅标语;靠东头垒几个大大的麦秸垛,那样子酷似一座座各式各样的房子,又圆的,有方的,亦有长方形的。这时,我们看见宝儿叔从大队部西南角的茅坑里挑出满满一担粪便,那扁担摩擦着肩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看见我们,即刻露出满脸的笑容说:走,龙儿,跟叔到长蔓沟捉鸟儿去。
我摇摇头说:我们还要耍打仗呢。
宝儿叔笑笑,径直挑着茅粪走出了打麦场。
战斗打响,我们开始绕着麦秸垛打游击,你追我躲,你藏我寻,四处乱跑。黑毛不知怎么竟然攀上了麦秸垛,他站在我的头顶,居高临下,打得我的头皮虽然有些发麻。但我不怕黑毛,黑毛舍不得绿豆,只是单射;而小青则不同,他一旦发现目标就是一阵连射,直打得我抬不起头来。我正抬头用水枪予以还击,黑毛却直着身子登高眺远,望着村口方向惊奇地轻声喊:你们看,你们看,路上来了好多人啊。黑毛说着,一骨碌从麦秸垛上滑下来。我和根子几个拿水枪的虽然被小青他们的蓖麻枪打得满脸红红绿绿的,小青他们也被我们的水枪喷得满脸、满身的水渍。然而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我们皆跑到马路旁边,怀揣着好奇,盯着渐渐走近的人群不断地眨巴着双眼,像是在迎接什么久别重逢的亲人。
不远处涝河槽里的凉风夹杂着些许潮气拂面而来,刮得红旗猎猎,哗哗作响,只见头一面红旗上印着什么字,红旗下面一排足有二百多人的队伍,英姿飒爽,威武雄壮,像是出征,亦像是凯旋。我蓦然联想到我几次进城在大街上遇到那些人的模样,心根骤然一紧,不禁脱口惊叫了一声:
红卫兵,是红卫兵!
小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渐渐走近的红卫兵,撒腿就往坡上跑去。我知道他是去叫他当村长的父亲,我的小爸去了。小爸的家就在坡头。
当红卫兵队伍就要走到眼前的时候,我看到小爸一边高高抬起手往袖管里塞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奔跑着从坡上冲下来,一些村人也从四面八方凑了过来。红卫兵的队伍走进了打麦场,小爸握住了走在前面的一位大个子的手。
欢迎啊,同志,欢迎!小爸推着笑脸看着那大个子。
大个子眯着眼上下仔细打量着小爸:你是村主任?
嗯,我是。要不先进屋里喝口水,我家就在坡头,我给你们汇报工作。
好的。有一个小个子抢先回答,然后又对着大个子耳朵嘟囔了几句。
很显然,这一大一小是这只队伍的头人。
大个子看了看小个子,遂回过头冲着队伍大声道:原地待命。
小爸也冲着周围的村人大声道:赶快把西面窑打开,刷锅,烧水,让红卫兵小将先喝水,歇歇。
我知道西面窑里埋有一口大锅,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铁锅。那天我给女儿姑说起奶奶偷吃干面的事后,女儿姑先是笑弯了腰,接着她便给我讲,五十年代末,搞大跃进,三年赶英国,五年超美国,我们全村人都在那口大锅里吃饭。大锅饭刚开始几天还可以,大烩菜里面除了白菜、土豆还有几片肉,几块豆腐和些许粉条和海带,上面还漂着薄薄一层令人嘴馋的油花;到后来便是一锅炒白菜,有时候白菜中还夹着几块豆腐,每人两个玉米窝窝,倒还过得去;再后来,便是稀饭或者南瓜汤了,有时候吃饭的人多,大师傅便往锅里放些矾,看上去挺稠,其实没几粒米,大家时常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相互搀扶着走路。然而各家的铁锅和各类铁器却大都被拿去炼铁了,当然也有私藏不交的。奶奶就偷偷藏了一袋粮食,一口铁锅,一个鏊子。铁蒸笼她只交了一个破篦子和一个用铁丝锢着的破笼圈,其余的被她藏在了红薯窖子里。也多亏了那袋粮食,使我们全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这时候,听到小爸的召唤,一些村人开始收拾那口大锅,有刷锅的,有挑水的,有拾柴火的,大家忙活起来。俩红卫兵的头头向小爸家走去。那小个子走路一瘸一瘸的。我和小青则飞快地跑到他们前面,向小妈通报消息。
当小爸他们走进院里的时候,大黄已经被小妈栓在院里的桑树上了。大黄盯着陌生人“汪汪”乱叫。那小个子也顾不得恁多,让小妈拿针过来,又让拿钳子过来,抬起脚埋头在那里乱抠,最后拔出细细一截东西,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说:像是大头针,他妈的头磨没了,针却扎进肉里了。小爸笑了笑:不要紧吧?革命小将就是辛苦。小爸给大个子递过烟去,却看见他正在浏览旁边的一个玻璃相框。那相框里有很多照片,有爷爷、奶奶,有父亲、母亲,小爸、小妈,还有我们全家的合影,我和小青的合影,父亲和小爸的合影。那些照片大都是从照相馆室内拍的,四平八稳,面目生硬,唯有父亲在他学校校门口的一张室外照片特别耀眼,“乔家垣完校”几个字清晰可见,父亲喜笑颜开的样子也特别可爱。
小个子也凑过来盯着相框看,突然对着大个子说:梁老师,是咱梁老师。大个子不住地点头,然后回过头看小爸。小爸赶忙说:我哥,是我哥。
你亲哥?大个子有些惊讶。
嗯,我们就弟兄俩。上面还有一姐,在侯马。小爸再次递过烟去。
小个子说:梁老师人真的不错,那次我们耍碰腿,你把我碰倒了,我的脚崴了,梁老师每天去家里接我,背着我上学,再背着把我送回家里。又说,你忘了?还有一次我们放学回家,半道上遇见一条狼,那狼跟着我们,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也停,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呲着牙盯着我们,吓得咱俩只是在站那里哭,最后还是梁老师拿着木棍跑过来,那狼才跑了。
大个子点了点头,鼻孔里却喷出一股粗气,似在自言自语:切,那也是臭老九。又对着小爸说,你们村的情况公社里已经有人给我们反映了。
小爸:我们村啥情况?
反映你们搞独立王国,反映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反映你们是世外桃源。大个子说完愤愤出门而去,小妈为他们倒的大叶茶他们也没有喝。我和小爸也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大个子红卫兵站在坡头,一只胳膊架在腰间,一只胳膊直直抬起,俨然一副领导的模样,他指着坡下稀稀拉拉的人群,说:你看看,你看看,着冷冷清清,哪有一点革命气象,这桃源村难道真成了世外桃源了吗?
小爸赶忙说:我们每天晚上也开会学习,我们学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我们有张贴的革命标语,我们也有插的红旗,你看,红旗就在大队部窑顶上呢。
标语太少,要贴到各家各户,红旗太少,要插到大小山头。大个子转过身继续说,难道你们村就没有反革命、狗特务、阶级敌人吗?就没有地富反坏右吗?
我们村目前没有发现反革命、狗特务和阶级敌人。小爸说,但有一户地主成分,两户富农成分,我都叫他们掏茅坑,拾大粪,让他们做劳动改造,做深刻反省了。
小爸正在那里竭力给大个子红卫兵做着解释,只见坡下一人踉踉跄跄地向坡上奔来,一边走,一边指着远处,我定神细瞅,竟然是孬儿叔,他情急之下似乎连腿都不瘸了。孬儿叔走到大个子跟前,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那条瘸腿,气喘吁吁,歪斜着身子指着远处说:红卫兵小将,我要举报,我要检举揭发。
你要揭发谁?大个子问。
我揭发隐藏在我们村的反革命、狗特务,地主分子孙家富。你们瞅,就是他。
大家不约而同地顺着孬儿叔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一只肩膀上挎个藤条框子,一只手拿个粪铲,正低着头四处踅摸着慢慢往过走来,待走进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宝儿叔的父亲。
他怎么了?小爸拉了拉大个子的胳膊,想做解释,但大个子甩掉小爸的手不让他解释,只是拿眼盯着孬儿叔,你快说。
前年夏日里。孬儿叔说,我和地主反革命孙家富在碾盘山上割麦子,孙家富说,咱县城南门伟大领袖毛主席塑像下面的护栏杆像狮子篓一样。
他真是这么说的?大个子和小个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孬儿叔。
当时旁边还有别人,我能找下证人。他父亲当过日本人的保长。另外,反革命孙家富不但反革命,而且还想变天,还有相当严重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他家里藏有很多剥削人民的金银财宝呢。
你有什么证据?
六0年,他拿出一只玉镯子偷偷换了一盔玉米面。
和谁换的?
孬儿叔怯怯地看了看小爸,声音低下来不少:胜山哥家的大婶。
孬儿叔说的大婶就是我奶奶,我心根不禁咯噔了一下,我想,小爸心根也肯定咯噔了一下。他又拉了拉大个子的胳膊想解释什么,但大个子红卫兵根本不容他说话,而是像他发号施令:看来你们村的问题不是没有,而是非常严重。你马上通知全村人开会,马上!然后对着坡下扯着嗓门大声喊,把前面路上那个拾粪的给我抓起来!几个红卫兵飞跑着过去抓地主分子孙家富,我和小青跟着大人跑到坡下打麦场里。小爸令人敲响了我家院外沟嘴上的那口大钟。
打麦场的人愈聚愈多。我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我的手流淌到我的心里,我不由地抬起头看,也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姑已经紧攥着我的手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了。
几个红卫兵反押着宝儿爸的手臂走进打麦场里。他的藤条框里薄薄浮一层牲口的粪便,小个子问:太阳已经偏西了你才捡了这么些粪吗?
宝儿爸被人压低着头答:我已经捡了三筐了,这是第四框,不信你们问问老四。我知道他说的老四就是女儿姑的父亲,我的小爷。
大个子问:你有没有剥削阶级思想?
宝儿爸答:我没有。
你想不想变天?
我不想。
你是不是反革命?
我不是。
看来没有铁的证据你是不会老实交代的。戴帽子,挎牌子。快!
这时候的孬儿叔情绪异常兴奋,表现的异常积极,只见他同几个红卫兵和村里的年轻人飞快地跑进大队部里。很快,高高的纸帽子糊好了,木头牌子做成了。纸帽子扣在了宝儿叔爸的头上,牌子挎在了他的脖子上。
先抄家,再游行,最后开批斗大会。大个子有力的挥了一下手,对着人群大声道。
孬儿叔挥舞着拳头走在最前面,自觉地当起了向导,红卫兵押着宝儿爸紧跟其后,革命群众则趋之若鹜,如蚁附膻,潮涌般地向宝儿叔家奔去。
我和女儿姑也夹杂在人群当中,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女儿姑不断地左顾右盼,我知道他是在找宝儿叔,我赶忙说:姑,我看到宝儿叔挑一担茅子去长蔓沟送粪去了。
女儿姑在纷乱的人群中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她将那有些苍白的脸颊贴到我的耳朵旁,我又说了一遍,她看了看我,然后拉着我的手便往人群外面挤。
我们离开了喧嚣的人群,我们飞奔在前往长蔓沟的山路上,我们穿过了北山嘴,拐过了北弯里,我们跑出了村子。女儿姑一路上也不言声,只是拉着我的手没命地跑。喧嚣的吵闹声已经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脑后,我们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细微的秋风伴随着什么鸟儿的叫唤声徐徐拂来,我虽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浑身却感到了些许惬意。我们终于看到了长蔓沟口的那条不知是哪朝、哪代,也不知是山崩地裂,还是狂风暴雨留下的巨大的劈缝。我远远就看到一个人正挑着担子往沟口走,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一只手里还紧攥着不知什么东西,一副悠哉清闲的样子。那是宝儿叔,我眼睛一亮,大声叫了一声:宝儿叔——我的叫喊声在山谷中回荡。
哎——宝儿叔也大声回应了一声,是龙儿吗?怎么你们来了?你看,叔叔给你逮了一只画眉呢!
我们冲下坡去,女儿姑紧紧抓住宝儿叔的双肩说:宝儿,快别回去,城里的红卫兵来了。
来了咋?宝儿叔问。
他们把你爸抓住了。
宝儿叔一听,双目呆滞,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的手慢慢松了开去,那只画眉趁机“咕咕”地叫唤着飞向了天空,我抬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鸟儿,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他们为啥抓我爸?
他们说你家里有金银财宝,说你爸还拿玉镯子给我奶奶换过玉米面吃呢。我赶忙把我方才所听到的一股脑儿讲给宝儿叔听。
谁说的?宝儿叔瞪着眼看我。
孬儿叔。
女儿姑用焦虑急切的目光看着宝儿叔:有没有此事?
有。宝儿叔说,记不清是五九年还是六0年的事了。嗨!宝儿叔拍了一下腿,那玉镯子也不知是哪辈子老人儿传下来的了,本来我妈是准备将来给她的儿媳妇呢,可当时实在太困难了,家里早已揭不开锅了,保命要紧,我妈便背着我爸偷偷给龙儿奶奶换了半瓦盔玉米面子,为此事他们还吵了大半夜呢。这事,孬儿咋知道呢?
准是我奶奶自己说的,她往日里最爱唠叨了。我说。
女儿姑和宝儿叔同时低头看我。女儿姑说:那金银财宝呢?
哪有啥金银财宝,有几个袁大头也早给公家交了。
俩人一时默不作声。宝儿叔挑起空茅桶要往回走,女儿姑却拉住他不让他往回走。宝儿叔说:我得看看我爸,看他们要把他咋样。
我说:已经给你爸戴上纸帽子和木牌子了,跟城里的一模一样。听他们说先抄家,再游街,末了还要开批判大会呢。
孬儿叔看了看我,又瞪着眼看女儿姑:真的?
女儿姑抿住嘴不住地点头,泪珠早已挂在脸上了:挨千刀的孬儿,不得好死。
胜山哥难道就不管吗?
不是不管,恐怕是管不了了,城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红卫兵,全村人都在那里了。傻吊孬儿在那里称能,兴风作浪呢。
他这是公报私仇,后悔恁天打得他太轻。我听到宝儿叔的牙齿嘎嘣嘣响了几声,走,回。
女儿姑说:回去先不要下坡,看看情况再说。
宝儿叔点了点头。
我们快步往回走去。我们躲在了坡头小爸门口的那颗古老的大槐树后面,坡下的打麦场一览无余。
打麦场里红旗飘扬,人头攒动,已经有人用长条板凳搭起了一个高台,宝儿爸头戴高帽子站在台中间,几个红卫兵抓着她的胳膊摁着他的后脑勺围在左右。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抄家回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把宝儿叔的家抄成了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们游行的队伍经过了那些地方。
头顶老槐树七扭八叉的树枝“嘎吱吱”地晃动起来,起风了,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风,是旋风。那旋风像个妖怪似地顺着石条坡旋了下去,发出“呼呼”的声响。风声中我看到打麦场里小个子红卫兵站在台上高举着拳头在喊什么口号。他喊一句,台下的人跟着喊一句。他们这样喊了一阵,小个子用袖管揩着额头上的汗珠看着台下的大个子。大个子坐在椅子上,掏出一颗烟叼在嘴上,孬儿叔赶忙为他燃起火柴。大个子慢慢往外吐着烟羽,不慌不忙地抬了抬手:让他说,是如何反党反革命的。
说!小个子对着宝儿爸大声呵斥。
我老老实实改造,踏踏实实做人,我从没有反党,也没有反革命。宝儿爸说。
你说没说过县城南门口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塑像下面的护栏像狮子篓?大个子一字一顿的问。
宝儿爸先是愣了一阵,然后说:我说是说过,但不是那意思,只是开玩笑似地随口说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女儿嫁到了天津,那年春上我去女儿家,女儿陪我逛动物园,动物园里的狮子就是用铁栏杆围着,那铁栏杆顶头也是尖的,上面还有一层网呢。
你这样说是何居心?是不是想变天?
我没有啥居心,只是随口一说,我不想变天。
看来你是死硬分子,不给肉皮做主。大个子给左右使了使眼色,几个红卫兵小将冲上台去,先是身后一棒打在宝儿爸的膝盖窝里,宝儿爸“扑通”被打的跪下身去,接着一块砖头拍在了他的脊背上,又有一块砖头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宝儿爸哇——地一声,口鼻出血,躺在了地上。
躲在坡头大槐树后面的我们看得真切。宝儿叔突然一跃而起,嘴里骂道:我日你们先人,凭啥打人!抡起扁担冲下坡去。我也跟着冲下坡去。几十个红卫兵闻声向宝儿叔扑来,对方人多势众,宝儿叔被摁在了地上。
我被旁边的村人拉到一旁。我听见孬儿叔对大个子说:他是反革命孙家福的儿子,他也是反革命,他还打革命群众呢。
他打谁?
打我呢。
为什么打你?
他,他。孬儿叔吱吱唔唔。
我想,他或许是口误,情急之下说漏嘴了吧,他总不至于说他喝多了去敲女儿姑的门,接着将女儿姑强摁在炕上要强暴女儿姑,接着被宝儿叔痛打一顿的事说出来吧!
这时却听孬儿叔这样说道:他有相当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队里让他掏茅坑,他在家里躲清闲,茅坑溢了,茅蛆爬得满世界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就打我。
大个子一听,倏地站起身,亲自到打麦场西南角的茅坑走去,几个人跟在后头,我也跟在后头。我看到茅厕里干干净净,茅坑也被掏得空空荡荡,周围还洒着白灰,只有调茅棍上残留些许粪便。
你看,调茅棍上爬有茅蛆。孬儿叔鸡蛋里挑骨头。大个子红卫兵转过身大声喊:将反革命的儿子压上台去!
宝儿叔竭力地挣扎着,嘴里叫骂着,但听不清楚他骂的什么。几个红卫兵连推带拉地将宝儿叔弄到台上,一棒将宝儿叔打倒在地,一个红卫兵过来连着在他身上、头上踩了十几脚,一边踩,一边呵斥:让你骂,让你骂!
我目睹着眼前的场景,心像被刀割一般,我扭过头看了看远处的女儿姑,我看见她半个身子躲在大槐树后面,她的一只手死攥着一个树枝,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她肯定是在那里哭,没命地哭。
你们别打我儿了,我说,我说。宝儿爸早已被人用凉水泼醒,不知谁往他的鼻孔里塞了两团棉花,以治流血,那棉花须子一长一短吊在外面;满脸糊着血水,嘴里也是血水。只见他突然像疯了似地,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地怒视着台下的人群。
大个子坐在椅子上,又掏出烟来,孬儿叔再给他点着,大个子反到心平气和地说:
那你说。
我,想杀人。
你想杀谁?
杀,杀你们这些坏蛋。
大个子红卫兵轻蔑地笑了笑:
你还想做啥?
我,我还想变天。
你变天了想做啥?
我变天了先封官。
你封谁的官?
我封,我封……宝儿爸完全疯了的样子,恶狼似地瞪着眼怒视着台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我封他为秘书,封他为公社书记,封他为武装部长……
他是谁?你们啥时候开的黑会?大个子倏地站起身。
村人见状个个惊慌失措,深怕给自己封官加爵,皆躲到了远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没有开会,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你给自己封的是啥官?
我封我为县委书记,我封我儿当公安局长,好抓你们这些坏蛋。我还封我亲家当地委书记。(其实,他亲家的确是天津市某区的供销社主任,当时已经被打倒了。)
胡扯,你是县委书记怎么能封地委书记?
人,人家本事比我大。
大个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把小个子叫到跟前,两人嘀咕了一阵,像是在商议什么,接着大声道: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阶级敌人的本来面目,这就是他们的反动思想。又问众人,你们村有没有民兵?
有。十几个年轻人自觉地走了过来。
他封他资产阶级的官,我们革命群众封我们革命群众的官。大个子说过了又转过身看着宝儿叔问,你叫啥?。
我叫孬儿。孬儿叔慌忙凑近了些,我大名叫马连胜。
你不是马连胜,你是马上升。大个子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村已经是我们“井冈山战斗”队的一分子了,你就是村主任兼分队长,如若有别的战斗队来,你就说桃源村已经被我们井冈山战斗队占领,如果他们不听,你马上派人请求支援。听清楚了吗?
孬儿叔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又问,我们县一共有多少战斗队?
目前成立了六个。你别管恁多,一旦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我姓常。
常队长好,常队长好,给常队长敬礼!孬儿叔歪着身子给常队长行了一个令人看着别扭的军礼,然后眯着眼递上烟去。
常队长拨开他的手,挺起腰杆对着人群大声道:现在宣布,由马连升接任桃源村村主任职务。看来地主反革命孙家福的问题相当严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楚的。马主任马上安排几个民兵随我押着孙家福进城,再给你们佩两条枪,维护好革命的政权和村里的治安。
几十个年轻人即刻围住孬儿叔,争先恐后地举手要执行这项光荣任务。孬儿叔昂起头,挺起胸脯,甩了甩脖子,捋了捋头发,一只手撑在腰间,又抬了抬另一只手:你,你,你……跟着去。旋即之间,孬儿叔竟然有了一番领导的派头。几个被指定的民兵兴冲冲地跨上台去,把宝儿父子押下台来。
大个子看着孬儿叔接着说:地主反革命的儿子就交给你了,你们要把他做为活教材,将全村的革命群众发动起来,揪出混在群众中妄想变天的反革命和修正主义分子。
孬儿叔喜形于色,不住地点头称是。大个子红卫兵趁机走到不远处一直没有言声的小爸面前,低声说:看在你是我们梁老师弟弟的面子上,今天不让你在全村人面前出丑,也不提那玉镯子换面的事,但你今晚写好检查,明天上午去公社参加学习班。
小爸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红卫兵队伍和几个民兵押着宝儿爸渐渐远去。
这时候,已尽黄昏,残阳如血,迎面的碾盘山被镶上了一道金灿灿的光环,更显得突兀巉峻,巍峨壮观,崖下的涝河湾连同桃源村却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只有远处的涝河水闪着粼粼碎光,迎着夕阳若无其事般地哗哗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