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宝儿叔被关在里面已经是第六天了,在这中间,我给宝儿叔送过三次饭。我又偷了奶奶柜子里的两瓶酒,我看着酒不多了,怕被她发现,不敢再偷酒了,最后一次我偷了两包烟,那是栓马桩的黑蛋送给爷爷的黄金叶香烟。但最后还是被奶奶发现了,她为此和爷爷吵了一架。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竟然没有怀疑到我,因为那是大人们的东西,不是什么好吃的,否则我定然挨奶奶一顿好打。
连日来,女儿姑始终处在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当中,不是别人和她斗,而是她自己给自己斗。我想,她定然是为了救宝儿叔而纠结着或者谋划着什么。我每次送饭回来她都问宝儿叔的情况,我都说还是老样子。其实,后来几次给宝儿叔送饭,孬儿叔根本不让我见人。短短几天时间里女儿姑一下子变老了,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她孤独,她痛苦,可对谁去诉说呢?又有谁可以帮她呢?而我只是一个孩子。她什么也不给我说,即便是对我说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她和小爸说得着,或许和我父亲也说得着,但父亲兄弟去了公社也已好几天了,可谓自顾不暇,还等着人去解救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恨不得钻进她的心里,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月黑风高的一天晚上,我跟在女儿姑的身后,我们走出了院子,站在院外道里的沟嘴上。我忍不住问:姑,你想啥?
女儿姑抚摸着我的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姑若走了你想姑吗?
我听着糊里糊涂。我说:我想。又问,姑,你要去哪里?
女儿姑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走到沟嘴的石磨盘跟前,二爷还是老样子坐在那里,在漆黑的夜幕下聆听着涝河里“哇哇”的蛙鸣“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锅子。
女儿姑慢慢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远处,说:
二爸,当年你心里真的有那女人吗?
有。
她心里真的有你吗?
有。
你后来再见过她吗?
二爷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你后悔吗?
没啥后不后悔的,人这辈子,都是命。
外面凉,你也早些回去吧。
女儿姑轻拍了一下二爷的肩膀,慢慢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去。在回家的路上,她随手从路旁的柳树上扯下一根树枝。她一边慢慢走,一边捋那树枝,行将门口时,却又猛一下将那树枝折断,快步走进窑里。她从大瓷水缸的角落里拿出不知什么时候放着的半瓶白酒,竟然仰起脖子一口气把它喝了下去,直看得我目瞪口呆。女儿姑喝完酒,将那空瓶随意地抛在了窑后,对着我说:龙儿,你去找孬儿,就说让他把你宝儿叔放了。
我瞪着眼说:姑,我能行吗?孬儿叔能听我的吗?
女儿姑说:你就这样说,看他咋说,然后回来告诉姑。
哦。我应了一声,撒腿便往打麦场跑去。没有月亮,只有风。嘴上坡下已经空无一人,就连二爷也回家了,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怯意。我慢慢走进大队部的窑洞里,孬儿叔正和几个人“打千分”,我走近孬儿叔,怯怯地说:孬儿叔,你把宝儿叔放了吧。
孬儿叔甩了一个对子,低头看了看我:你个小逼崽顶啥用。谁让你来的?
我低头不语。
是不是你姑?
我抬了抬头,又慢慢低下头去。
你让她来。孬儿叔添了添手指头,又开始揭牌。
我看了看孬儿叔,然后转身往回跑去。我一口气跑进女儿姑的窑里,喘着气说:姑,他让你去呢。
你让他来。女儿姑坐在炕头,心理似乎早有准备,想不到竟然和孬儿叔说出了一样的话。我想,她早已想到了孬儿叔会这样说。我正站在那里发懵,女儿姑又说,你只对着他悄悄说。
我点了点头。又一口气跑进大队部里。我把孬儿叔叫到一边,轻声说:孬儿叔,女儿姑让你去她家呢。
真的?孬儿叔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不过你得让我看一眼宝儿叔。孬儿叔努了努嘴,我赶忙过去,先从门缝里瞄了一眼,冷不防推开门去。宝儿叔已经不被绑在那里了,他已被折磨的没有了精神。靠窑后放一个门板,门板上放些麦秸杆,酷似那次风雨中砖瓦窑里那门板的模样。宝儿叔紧闭着双眼趟在那门板上,也不知是被打晕了,还是睡着了。我飞跑过去,将那手帕塞进宝儿叔的手里,没等宝儿叔睁开眼,便快速出来,带着孬儿叔向女儿姑家走去。
孬儿叔刚跨进女儿姑的门槛,女儿姑便“啪”地一声将门栓拉上。
她将我栓在了外面。
我爬在窗户上,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将麻纸窗户戳开一个小洞,竖起耳朵,瞪着眼睛看里面。
我听见女儿姑说:你把宝儿放了。
孬儿叔说:凭啥?
女儿姑说:你想咋?
孬儿叔说:除非你答应嫁给我。
女儿姑说:不可能,死也不可能。你把他放了,我给你有一次,只能有一次。
孬儿叔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女儿姑说:行就来,不行就滚。
行!行!行!孬儿叔飞快地解着纽扣,松着裤带,爬上炕去,一把将女儿姑摁在身下。
女儿姑用手撑住孬儿叔的下巴,说:如若你骗了我,明儿个不放了宝儿,我一头从大队部的窑顶上栽下去,死给你看。
我放,一定放。孬儿叔早已迫不及待。
女儿姑掐灭了煤油灯。
撕扯声和哼哭声大约过了个把小时。窑里的灯亮了。孬儿叔系着裤带走出门来,我的水枪射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孬儿叔一歪一歪地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我走进窑里爬上坑头依偎在女儿姑的身旁。女儿姑头发蓬乱,双目呆滞,面无人色,上身完全裸露着,那粉红色的乳头旁分明还能看见孬儿叔的牙迹,下身的腰间只用被子的一角盖住阴部。突然,她,哇——地一声,猛然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夜空中回荡,顺着嗖嗖的晚风传出去很远,很远……
那天晚上,女儿姑斜靠在那里,活像死去一般,一动没动,直到天亮。
次日一早,女儿姑便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拉着我的手匆匆走下北山嘴。我说:姑,我们去哪里?
姑说;栓马桩。
我蓦然联想起了栓马桩的黑蛋,那个黑不溜秋的黑蛋。直到此刻我才似乎明白,连日来女儿姑如此这般地折腾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走进月儿姑的家里,女儿姑开口便说:姐,我要见那黑蛋。
月儿姑给我们递上水杯,半天没反应过来。
姐,我要见那黑蛋。女儿姑又说了一遍。
倒底咋回事?女儿姑态度的突然转变令月儿姑猝不提防。
你别问恁多,你去叫他。
哦。他爸昨天过的六十大寿,正好在家呢。月儿姑虽然有些糊里糊涂,但还是应承着出了门。
没多会儿功夫,黑蛋过来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女儿姑没有废话,直截了当:我好看吗?
黑蛋:好看。
女儿姑:你愿意娶我吗。
黑蛋:我愿意,我天天都想着娶你,做梦都想着娶你。
女儿姑:那你给我做一件事情,我就嫁给你。
黑蛋:你说,只要世间有的。
女儿姑:你马上进城找你姐夫,让他想法子把我二哥、大哥给放了,他们去公社已经好几天了。
黑蛋:行。
女儿姑: 还有,把我们村的孙家福也放了。
黑蛋: 他可是你们村的大地主呢。
女儿姑: 你先说行,还是不行?
黑蛋迟疑了一下 ,又坚定地点了点头:行。我这就跟我爸一起进城,我姐夫不听我的也得听他老丈人的。
女儿姑:人放回来,你让大人立马打发媒人过来,越快越好;如果人没放回来,就不要来了。女儿姑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全放了。说完,连月儿姑倒的水都没喝一口,便匆匆往回走去。
我们回到村里,女儿姑却拉着我的手径直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看见爷爷正弯着腰在那里拚楔子,收拾什么农具。女儿姑先向他了解小爸、父亲去公社学习的情况,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开批斗会。当她得知小爸陪公社里那些同样被夺了权的头头游街时,女儿姑哭了。爷爷说:哭啥?游街的又不是你二哥一个人,差不多各村的主任都在那里了,天塌下来砸的是众人,不要紧。好在红卫兵里有你大哥的几个学生,还算有良心,照护着呢。
女儿姑点了点头,她没有告诉爷爷她去栓马桩的事,她或许认为还不到时候。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女儿姑突然说:大爸,我想通了,我听你的,我愿意嫁给那栓马桩的黑蛋。
爷爷似乎有些吃惊,他慢慢抬起身,扒拉了扒拉双手,示意女儿姑堂屋里说话。他还是老样子,先焖上大叶茶,再燃起那只专用的煤油灯,拿起水烟袋,用拇指和食指揉捏着一小团烟丝:想通了?
女儿姑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
想通了就好。爷爷燃起水烟,看看那孙家,现在咋样?你跟上那宝儿能有好日子吗?大人不会害你。
大爸,我们是女方,得男方打发人正式提亲,他不提,我们也不提。
这个不用你操心,大人会考虑。
大爸,如若对方提亲了,就快办,越快越好。
爷爷点了点头。
我们走出了我家的院子。这时候,我们已经晓得孬儿叔在今天一大早就已把宝儿叔放了出来。
当天晚些时候,小爸回来了,然而父亲却没有回来,他直接上山去了,山里的孩子们还在等着他上课呢。我至今都不清楚,小爸他们同宝儿父亲几乎同时被放了回来,究竟是巧合,还是黑蛋姐夫起了作用。因为就在次日上午,孬儿叔接到县城井冈山战斗队的通知,让他即刻派人去县城将地主反革命孙家福接回来。
宝儿爸是被两个民兵抬回来的,他已经被打得遍地鳞伤,没有了人样。
第三天,栓马桩的黑蛋家大人打发月儿姑的公婆前来正式提亲,并通过女儿姑和黑蛋的生辰八字,请人掐算,订下了结婚的日子。也就是说,女儿姑很快就要嫁人了,就要去栓马桩了,就要成为那黑蛋的媳妇了。
在这中间,女儿姑始终没有见宝儿叔。因为就在宝儿父亲被人抬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又出了一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这些天,我们桃源村,我们家出了太多的烦心事,先是父亲陪小爸去公社学习,宝儿父子挨批斗,成天令人心里堵得慌。现在他们人都回来了,本该安心了,女儿姑却又要突然离我而去,这更使我怅然若失。尽管我亲历了事情的全过程,然而,那时候的我还是没能完全明白大人们的心思。我舍不得女儿姑,我离不开女儿姑,我天天影子似地跟在她的身后,深怕她丢下我跑了似地,渐渐地竟然把我的那几个玩伴都忘却了。小青他们先是跟着孬儿叔游行的队伍看热闹,跟来跟去,看到他们过来过去就那几下子,便也没有了兴趣。
这天一早,小青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找我,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告诉,坡下那颗老榆树上的乌鸦同一条蛇打架呢。我听着很是稀奇,乌鸦怎么会和蛇打架呢?我知道那颗老榆树上有只乌鸦窝,高高的将营巢筑建于最高的一个树杈上。我们曾经用石头砸过那乌鸦窝,但那乌鸦窝太高,砸不上去,即便是砸上去了也砸不准;后来,我们找来木杆,但都太短,够不着;再后来,黑毛竟然攀爬了上去。我们主要是好奇,想看看那乌鸦窝里倒底有什么,倘若有乌鸦蛋岂不更好,我们可以好好的美餐一顿。黑毛爬上去,惊喜地叫到:有五个乌鸦蛋!黑毛想拿那些乌鸦蛋,但树下的小青不让他拿那些乌鸦蛋,将双手围住嘴说:别急,等它哺出小乌鸦了,我们吃小乌鸦。黑毛很不情愿地从树上滑下来。自那以后,我们每次路过那颗老榆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抬头看看那乌鸦窝,看老乌鸦孕育出小乌鸦了么。现在,小青说乌鸦和蛇打架,我当然感兴趣。
我扭过头看了看女儿姑。然后说我要去坡下玩一会儿。我绝不敢说我们是看蛇和乌鸦打架,否则她是一定不会让我去的。女儿姑只嘱咐我不要下河去玩。我一边点头一边退出门,飞跑着奔下坡去。这时候,只见黑毛、根子、刚子叔还有好几个玩伴早已聚在那里了。
我抬头细瞅,但见那乌鸦窝里几只嗷嗷待哺的小乌鸦正“喳喳”乱叫着,有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大蛇盘旋于乌鸦窝的周围,正甩动着尾巴,挺着身子,晃动着脑袋,伸长着舌头,全然一副决斗的架势。两只老乌鸦,它们定然是夫妻,正煽动着大翅膀,“嘎嘎”地鸣叫着,拼命啄那蛇,它们在舍身保护着它们的孩子。没多会儿功夫,那蛇从空中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们赶忙惊叫着后退了几步。一直坐在沟嘴上看我们的二爷连忙说:快去抓蛇,快去抓蛇,那是草蛇,没毒。
但我们几个谁也不敢去抓那蛇。
二爷叹口气:孬种,连个俘虏都不敢捉,没一个有出息。
那蛇开始往崖根爬去。崖根下有几孔破窑洞,也不知是谁家的窑洞,已经荒芜多年,前脸早已倒塌,前半身被深深的埋在土里,只剩下窑顶的地方勉强可以爬进人去。只见那蛇顺着窑前的土堆向上爬去,它的巢穴或许就在那窑里。我们怯怯地跟在后面。我们几个里面小青和黑毛胆子最大,小青手里拿个树枝猫着腰走在最前面,黑毛紧跟其后,我们几个则远几步跟在后头。
那蛇很快爬上坡去,旋即没有了踪影,紧接着小青也爬了上去。小青站在土堆上,突然,啊呀——!大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土堆上下来。我们忙问:咋回事?
小青喘着气道:里面有人上吊了。
大家面面相觑。黑毛在前,我们在后,又慢慢爬了上去。只见那破窑顶的木梁上有一个人脖子上套一条麦绳,两脚蹬空,直直地吊在那里,翻着白眼,伸长着舌头注视着我们。大家个个吓得面目煞白,头发根都立了起来,皆,啊——的一声跑下坡去。
我切身目睹了吊死鬼的模样。
大家不再谈蛇,而是谈人。但惊恐中谁也没有看清那人是谁。黑毛再次爬了上去。
是地主反革命孙家福。黑毛叫喊着从坡上滑下来,弄得满身的尘土,周围的空气里也充满了尘土。我们开始大声叫喊: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沟嘴上的二爷闻声,倏地站起,抬起脚,在鞋梆子上磕掉烟蒂,将烟袋别在腰间,竟然从恁高的沟嘴上顺着土崖,攀着酸枣刺三两下滑跳了下来,一步跨进窑里,一把搂住孙家福的双腿,将他高高举起。孙家福直挺挺地倒在了二爷的肩膀上。
二爷将他扛到外面,摸了摸鼻子,翻了翻眼,孙家福早已断了阳气。
孙家福是昨天晌午被几个民兵从县城抬回来的,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宝儿叔老远就哭喊着,拖着虚弱的身子倒头跌脚地跑了过来,一头扑在父亲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皆流出了眼泪。
小爸走过来将宝儿叔慢慢扶起,问:咋回事?
宝儿叔泣不成声地说:不知道,昨儿个还好好的,我给他喂了饭,擦了药,晚上他说困了就早早睡下了,谁寻思……宝儿叔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说啥吗?
宝儿叔摇了摇头。
小爸开始张罗后事。他跑去找孬儿叔。他说:谁家也有老人。不管咋样,孙家福总是咱们村的村民,我们总应该给他置口薄棺,照护着料理一下后事吧?砍两颗涝河滩队里的杨树为孙家福做棺木。出了问题我负责。
孬儿叔自知理亏,不住地点头应允。
正当宝儿叔满怀着悲痛料理父亲后事的时候,我们家却为即将到来的一桩喜事而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在为女儿姑婚期的日趋临近而紧张的忙碌着呢。小爷生性老实,尽管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但大多事情皆由爷爷、奶奶和三爷、三奶奶张罗着。爷爷刨了我家屋后护窑地里的一颗梧桐树,请村里的木匠为女儿姑做了一对木箱子,做为嫁妆,三奶奶忙碌着为女儿姑做被褥和枕头,奶奶给了女儿姑十块钱,让她进城为自己置办一身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跟随女儿姑进城。女儿姑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默不做声地走着,旁边没有了宝儿叔,没有了往日的欢乐和笑声,相形之下却是女儿姑若呆若痴的神情。只见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吓得我只是不住地抬头看她。
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但我却知道自己想什么。我远远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那座废弃的砖瓦窑,我不禁想起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初夜;想起了爷爷瞪着龙一样的眼睛骂她的样子,小爷用笤帚抽打她的情景;想起了她被孬儿叔压在身下,她的眼泪顺着两颊流在了枕头上,她紧闭着双眼,掐灭了煤油灯;想起了她去栓马桩找那黑蛋;想起了那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吊死鬼的模样……我想,宝儿叔父亲的悬梁自尽无论如何也是女儿姑想不到的吧,如果她不救他,他或许还不会死呢。她搭进去自己的真爱,还搭进去自己的身体,在那个年代该得下多么大的决心,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她付出了那么多,临末了却换来了一具尸体。她是在懊悔吗?她是在自责吗?她已万念俱焚,心如死灰了吗?我又怯怯地看了看她,我想问她,却又不敢问她。
我们走过了善人桥,走进了腰子沟。山沟里空无一人,头顶上蓝蓝的天陡然变得狭窄起来,几只乌鸦盘旋在空中“嘎嘎”乱叫,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一只松鼠在我们前面嬉戏,抬起两只前爪不断地抚摸自己那张不大的脸颊,装出一付洗心革面的样子,见我们走近,遂飞快地向山上逃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
姑,你说说话,说说话么。”
姑说:姑不想活了,姑想死。
我听她这么说,像炸药包找着了燃点,像水库拉开了闸门,眼泪顿时喷涌而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边哭边说: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要死,我也跟着你去死。
女儿姑也一下哭出了声音,她快步过来搂住我的头,说:姑不死,姑不死,姑得活着。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进了县城,我们无暇顾及周围那些游行的队伍,我们老远就看见了红旗大楼。红旗大楼今天难得的敞开着大门。我看见了母亲,她挺个大肚子站在那里正在拿称杆给人称着什么东西。我们走了过去,母亲看见我们,惊喜地从柜台里往外跑,差点被拐角的栏杆绊倒。
我们回到家里,我靠在了母亲的怀里,她欣喜地对女儿姑说:龙儿的户口办下来了,城市户口,明年就可以来城里上学了。
女儿姑勉强地笑了笑,眼眶里却又分明闪着莹莹的泪光:大姐,我要嫁人了。
母亲说:是吗,好啊,那宝儿小伙子人好,心好,长的也排场,给我家女儿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呢。
我赶忙说:妈,她不嫁给宝儿叔,她要嫁给栓马桩的黑蛋,那黑蛋没有宝儿叔好。
母亲看了看我,然后盯着女儿姑看。女儿姑干笑了笑,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她似乎有太多的苦要诉给妈妈听;妈妈似乎也有太多的疑问要问女儿姑,然而,妈妈没有再追问。俩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那天,我们吃的鸡蛋韭菜饺子,我一个人吃了足有六十个饺子。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莫过于鸡蛋韭菜饺子了。
吃过饺子,妈妈拿出了平时节余的布票陪着我们在大街上为女儿姑挑选了一块红绸缎子和一块蓝色布料,选了一双灯芯绒面子的鞋和一双红色的袜子。妈妈说:衣服在城里做吧,改天我给你捎回去。
女儿姑说:不用了,三妈做得就挺好的。又说,大姐,如果你忙,改天就不用回来了。
妈妈说:我一定回去,你大哥也一定回去。说完,走进商店,买了一把梳子和一面圆形的镜子递给女儿姑,这是姐的一点心意。
女儿姑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
就像前两次一样,妈妈将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再把眼泪抹在我的脸上。我还是那样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们走过了南门那高大的毛主席塑像,走出了县城,走过了碑路口,翻过了七里坡,越过了丞相河,穿过了腰子沟,看见了善人桥。
这时候,只见远处的碾盘山巅,几朵火烧云争相斗艳,似海市蜃楼,似万马奔腾,似波涛汹涌……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无论你做怎样的想象都不为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