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姑出嫁的头一天,我们桃源村来了一位挑担子的外乡人。只见那人一头挑一个风箱和一个装满碎炭块的木匣子,一头挑一个长长的圆鼓鼓、黑乎乎的东西。那模样酷似女儿姑院前的葫芦瓢,一头还有个轮圈,就像我们家水井口架着的轱辘把儿。我和小青、黑毛、根子、刚子叔他们跟在那人的屁股后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葫芦瓢”,皆倍感稀奇,谁也不晓得那是啥东西。只见那人操着于我们不一样的口音喊:崩爆米花咧,崩爆米花咧。他这样一边叫喊一边挑着担子转悠,从坡下走到嘴上,从西头走到东头;我们也跟着他从坡下走到嘴上,从西头走到东头,后面跟着的小伙伴也越聚越多。那人走到村东头的一片空地时,打量了打量四周,遂停住了脚步。我抬头看去,分明是宝儿叔家的门前。
宝儿叔的院前的确平坦宽阔,高大的门楼用青砖碧瓦垒切而成,楼的四角高高翘起,楼檐下鳞次比节,精琢两条蟠龙,中间“孙府”二字赫然在目。门楼不知是人为所致,还是岁月侵蚀,已经残缺破旧;两边的石狮子已被砸烂,只剩下了石墩子,但其雄风尤存;被遗弃在不远处的上马石,彰显着院内主人昔日的尊贵富足和曾经的阔绰辉煌。
那人放下挑担,开始摆弄那“葫芦瓢”。小青禁不住瞪着眼问:这是啥?
那人:炸花锅子。
小青:啥意思?
那人摇晃着一个手指头:你拿一粒玉米,我立马给你变一个核桃那么大的好吃的。
小青:我不信。
那人:咦!哪能骗你?你回拿玉米去。
小青:拿多少?
那人扳了扳小青衣服的口袋:就你这两小口袋,装满就行。
小青转身欲走,却被那人叫住。那人又摇了摇手指头:崩一锅三毛钱。
小青:我没钱。
那人翻了翻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叹气:没钱也行,家里如果有啥老物件,也行。
小青:啥老物件?
那人:比方说,老碗啦,老锅啦,老盆啦,老玉啦,老钱啦,反正是老物件就行。
小青瞪着眼看看那人,再看看那“葫芦瓢”,又看看我。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们飞跑着向沟嘴上奔去。小青一边跑,一边说:爷那茶壶肯定是老物件,那壶把儿和壶嘴儿都镶着玉呢。
我说:爷天天喝茶呢。
小青说:他那水烟袋肯定也是老物件,上面还刻着一条龙呢。
我说:爷天天抽烟呢。
小青说:不怕,大不了挨顿打。
挨打倒是不怕。我嘴里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怕。我的眼睛突然一亮,想起了一件事情,接着说,我知道奶奶有个玉镯子,我知道放在哪儿。
小青赶忙说:是吗?那好啊!我偷玉米,你取玉镯子。
我说:合适吗,那可是奶奶用一盔玉米面换的宝儿叔家的呢。
小青说:合适,一个烂玻璃圈子,有啥用?又不能吃。一粒玉米变核桃那么大,想想谁吃亏?再说了奶奶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的。
我点了点头,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多年以后,我在北京读大学,堂弟小青突然打来了电话。小青说,当年我们偷那玉镯子的事被奶奶发现了,奶奶撞头跺脚,哭得死去活来,吵着要上吊呢。我说,怎么这么多年了才发现呢。小青说,谁知道呢,那又不是油盐酱醋,天天离不了。我说,你说了吗?小青说,没有。当晚我心里忐忑不安,彻夜未眠。恍惚之间又过去二十年。在奶奶弥留之际,我把她抱在怀里,噙满着眼泪,说:奶奶,当年那个玉镯子被我和小青换爆米花吃了。奶奶慢慢睁开浑浊的老眼,说:憨娃,你是长孙,我本来是要留着给你媳妇呢。那玉戴得时间长了,人的血就渗进去了,就有灵气了。我叫了一声:奶奶——鼻子一酸,哭出了声音。奶奶说: 眼下日子好了,不愁吃不愁喝了,好好活人吧!说完慢慢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她躺在我的怀里,带着岁月的风雨沧桑,世间的悲欢离合,苦辣酸甜,渐渐步入了仙境;又周而复始地将世间的悲欢离合,苦辣酸甜留给了我和跪倒一地,哭倒一片的儿孙们。奶奶去世后,我给奶奶买了一只玉镯子放在她的棺椁里,聊表慰籍。我们姑且不谈那只玉镯子的经济价值和历史渊源。那里面浸透着多少人的血和泪,蕴藏着多少悲怆凄凉的故事,是我数年以后才想到的。至今每每想起此事,我都如鲠在喉,肝肠悔断。然而,世界上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否则,我会用生命求得一粒灵丹妙药,以拯救早已失落的灵魂。
想想自己,实在是数典忘祖,不孝子孙啊!
我和小青一口气跑进我家的院子。我们知道,奶奶他们都去后院了,他们都在为明天女儿姑出阁的事忙碌着呢。房门虽然上锁,但推动两扇门,拔下木门槛,我们便可以轻易地钻进去,这已经是熟门熟道了。我们爬进屋里,小青径直去了西屋,我则打开了堂屋里的柜子。我毫不费力地拿到了那只玉镯子,因为我知道那玉镯子用一块红绸布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就放在柜子的最底下。
我们顺利地拿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小青两只手捂着口袋,深怕玉米撒落在地上,尽管如此,还是有几粒玉米掉在了地上,他跑得太快了。我们远远就听见两声沉闷的响声,等我们走近时看到周围的人皆捂着耳朵躲在远处,头顶上冒着袅袅青烟,看来是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了。那人正对着簸萁抖落一条粗布袋子,好家伙,那玉米真的变戏法儿似地的长了,虽没有核桃大,但总给大红枣差不多大小。
小青将口袋里的玉米倒在了旁边的大碗里,我掏出玉镯子交给那人。只见他拿起玉镯子在袖管上擦擦,看看;再擦擦,再看看;又仰起头对着太阳来回的翻倒了几下。遂飞快地将玉镯子揣进内衣,将其他人的玉米放到一边,把我们的玉米哗地一声倒进锅子里,说:叔给你的玉米里放些糖精,出来是甜的,又甜又脆又香,这不给你们加钱。那人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摇着炸花锅子把儿。没多会儿功夫,他让周边的人散开,他要开锅了。只听“嘭”的一声,我们的爆米花好了。爆米花冒着腾腾热气。黑毛第一个伸过手去拿起一颗塞进嘴里,接着,根子、刚子叔、小青和我也开始吃,边吃边往口袋里装。大家的嘴里皆塞得鼓囊囊的,口袋也装满了,却全都傻眼了:那魔术般的粗布口袋里爆米花还多呢,凭我们几个人身上的小衣兜根本装不上。
我抬头看了看宝儿叔的大门,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我要进去找一个装爆米花的东西。宝儿叔的家我又不是没来过。我跑进院子里,蓦然想起二爷说的那地道,但我这会儿顾不得看地道,我随后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小青他们,然后我们钻地道玩儿。宝儿叔家那大门是“两进门”,头一道门迎面是一个硕大的麒麟壁,二爷说的那地道就在那麒麟壁后面;第二道门进去才是庭院。我看到宝儿叔正在收拾院子。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这里放个铁锹,那里仍个木棍,地上到处撒落着谷秸杆和麻纸片子。
是啊,宝儿叔的父亲昨天才出殡。老人家就那样走了,不明不白的走了,一声不吭的走了。没有人知道他被押进县城后受到了怎样的折磨,亦没有人设身处地的考虑过他的心境。难道他真是看破红尘了吗?难道他真是绝望之极,生无可恋了吗?
宝儿叔看见我,禁不住一惊,赶忙跑过来将我楼在怀里,我说:叔,给我用一个篮子,我们炸了好多爆米花呢。宝儿叔说:叔正想着去找你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又压低声音说,给你姑说,今晚我在坡后的桃树林里等她。我点了点头。宝儿叔给了我一个藤条框子,我遂跑出门去。
那挑担子炸爆米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给我们爆了一锅后,便神色慌张地收拾挑担,匆匆离去。我们几个玩伴围坐在沟嘴下的那颗老榆树旁,一边看那乌鸦窝里几只小乌鸦“喳喳”地乱叫,一边往嘴里送着又甜又脆又香的爆米花。黑毛要上去掏那乌鸦窝,小青不让他今天掏乌鸦窝,说今天我们有爆米花吃,过两天再吃乌鸦肉。一会儿功夫,一框爆米花竟然让我们吃完了。大家收获满满地各自回家。我径直走进女儿姑的窑里,对着她的耳朵把晚上宝儿叔在坡后桃树林里等她的事告诉了她。
我们桃源村依山而就,由南而北,渐远渐高。每每春暖花开的季节,满坡的桃花,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蔚为壮观,煞是好看。据说早在明万历年间,我们村就以“甘美可赴蟠桃会,花开赢得仙人归”,而闻名于世,桃源村也由此得名。
当天晚上,女儿姑拉着我的手悄悄走进坡后的桃树林里。月光之下,我们远远就看见了宝儿叔。两人慢慢走近,恍若隔世,仿佛千万年不曾相见般地相互注视着,他们的眼眶里皆聚满了泪水,却谁也没有一句话,他们或许不知该说什么,或者是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俩人最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根本不考虑我的存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我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就这样抱着,一句话也不说的抱着,除了远处桃树上布谷鸟咕咕地鸣叫声,世界静得出奇。突然,女儿姑一把将宝儿叔推开,转过身去捂着脸恸哭起来。
宝儿叔说:我知道,你明儿个就要嫁人了,是吗?
女儿姑也不理他,只是哭。
是不是你们家里逼你?
女儿姑摇摇头。
我出来,是不是你找了孬儿?
女儿姑摇摇头。
其实,我看到那个手帕就啥都明白了。
你,你。你! 为啥,为啥,为啥!
女儿姑哭出了声音。
无论他把你咋了,我都不嫌弃,我都不嫌弃!
已经晚了。女儿姑一把抱住宝儿叔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起来。
月亮捉迷藏似地在云中穿梭,旁边的树叶沙沙作响,起风了。
你忘了那年我们在北王中学上学,我们放学回家,你的脚崴了,我背着你走了十几里地吗?过了许久,宝儿叔才低沉着声音说,那凸起的喉咙骨一起一浮,眼里的泪水滴在了女儿姑瘦弱的脊梁上,那哽咽的声音让人听着心如刀割,你忘了别人骂我是狗地主的崽子,你过去和男生打架,竟然把对方的手给咬破吗?你忘了你说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吗?宝儿叔轻轻推开女儿姑,慢慢走了开去,女儿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捂着嘴,抽搐着身子蹲在了地上……
那天夜晚,在我们桃源村的上空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那枪声打破了阒然死寂的村落,在夜空中久久回荡,人们纷纷被那枪声惊醒,皆睁开了惊恐的眼睛。
我很快便晓得,那枪是宝儿叔开的。
原来,宝儿叔那样木呆呆地,夹着泪离开女儿姑后,他并没有回到家里去,而是径直去了我家。爷爷坐在方桌旁抽他的水烟,宝儿叔扑通跪在了爷爷的跟前,说:大叔,侄儿求你了,你放了女儿吧!
你看这娃说的,你这是啥意思?你站起说话。爷爷不耐烦地撇了他一眼。
你不答应侄儿,侄儿就不起来。
你让我答应你啥?
你把女儿那婚事退了吧,我和女儿是真心的,是真心的,大叔!
这事大人并没有逼她,是她主动找的人家。再说了,明儿个的事情,已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爷爷"噗"地吹掉烟蒂,缓了口气,接着说,即便是不给那栓马桩的,也不可能给你。早些回去吧,别想那鸡吃奶的事了。
宝儿叔慢慢站起身,走出门去,又慢慢回过头:大叔,你那酒给我一瓶可以吗?
爷爷看了看坐在座柜上纳鞋底,一直没有言声的奶奶。奶奶打开柜子,给了宝儿叔一瓶酒,说:娃,想开些。你爸刚走,你妈又不在家,家里缺啥,尽管言声,宝儿叔点了点头,抹着泪走出了院子。望着宝儿叔那可怜无助的背影,奶奶竟然流出了眼泪,说起来也是好娃啊!奶奶抹着泪,目送着宝儿叔渐渐离去。
宝儿叔用牙齿咬开了酒瓶盖,仰起头一边走,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他不会喝酒,但他还是那样没命地灌着自己,酒被呛了出来,再被他灌进去。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我家的胡同,走到了道里。夜晚的秋风顺着沟嘴吹拂而来,几片落叶装腔作势地在夜空中乱舞,落在了宝儿叔的头上。有人过来夺了他手中的酒瓶,竟然自己一仰脖将没剩多少的酒喝了个精光。
那是二爷。二爷说:喝不了就别逞能。
宝儿叔一把扶住二爷的肩膀,说:二叔,听说你有一把枪,我用一下你的枪。
你用枪做啥?
咱村里有一个黄鼠狼,我要打死他!
二爷也没有言声,拍了一下宝儿叔的肩膀,径直走回家去,很快出来将他那条土枪递给宝儿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宝儿叔接过枪,说:二叔,如若将来有人问,你就说是我偷了你的枪,你啥都不知道。
那倒不用你操心。二爷说,男人活的就是一口气。
宝儿叔踉踉跄跄地走下坡去。听见二爷又在身后道:老虎肚子里生不出绵羊。想当年,你爷就是孬儿爷向县城里的小鬼子通报消息,才被敌人吊打了三天三夜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哈哈……
宝儿叔已经万念俱灰,他趔趄着走进打麦场里,站在场中间喊:孬儿,我日你先人的孬儿,你出来,你害死我爸,害的我家破人亡。你把女儿咋了,我日你先人的,你把女儿咋了,老子给你拚了!
孬儿叔站在了大队部的窑口,宝儿叔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惊得一群不知什么鸟儿,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在空中乱飞。
枪膛里的钢砂子“啪啪啪”地打在了窑面上,钉在窑门上,有几颗钢砂子穿透窗户打进窑里,孬儿叔的袖管被穿过一个小洞。他钻到桌子底下,冲着几个人喊:快开枪还击,快开枪还击,反革命宝儿要发动武装政变。
几个民兵蜷缩在墙角,见没了动静,遂颤颤兢兢地探着头往外看。宝儿叔一边嘴里叫骂着,一边摆弄他手中的土枪,将那枪栓拉得“哗哗”乱响。他没有玩过枪;况且二爷只给那枪里装了一颗子弹,那枪一次也只能装一颗子弹。有一个民兵举枪瞄准,另一个民兵把他的枪管压了下去,说,那是嘴上二叔的那条枪,那条枪一次只能响一下,他见过二叔用那枪打过獾。他们要抓活的。几个人围了过来,宝儿叔怒不可遏,轮起枪杆同几个人撕打起来,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摁倒在地上。
宝儿叔再次被孬儿叔他们关进了“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