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儿姑晓得宝儿叔再次被孬儿叔关进大队部的库房时,她出人意外地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她坐在桌旁,拿着妈妈送给她的那面红边带花的镜子看着自己,几个同村的女子围在她的身旁为她梳妆打扮。院子里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一溜八个桌子,座无虚席。我们梁家做为桃源村的大姓,女儿姑出嫁算是一桩大事,大家皆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父亲回来了,母亲回来了,我激动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和小青他们在大人堆里乱窜。尽管我不想让女儿姑走,但我知道这事由不了我,没人会听我的,谁也不听我的,我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
随着“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坡下走上来一队迎亲的队伍,我一眼就认出走在中间戴一顶绿色军帽,穿一身蓝色衣服,推一辆崭新“飞鸽”牌自行车的就是那栓马桩的黑蛋。
迎亲的客人桌子上摆的东西同其他桌子略有不同,上面多了四个干果碟子:一盘葵花籽,一盘花生,一盘干柿饼和一盘大红枣。那黑蛋自始至终都推着满脸的笑容,满嘴黄牙也自始至终的裸露在外面,让人看着别扭。接着“流水席”开始。大家都过来给黑蛋敬酒,黑蛋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往肚子里灌酒,来者不拒。吃过喝过,院外道里又响了几声鞭炮,大家晓得那是吉时已到,是催亲的炮声。
我跑到女儿姑的房里。女儿姑说:你去送姑吗?
我说:姑,我想送你去,可我不知道奶奶让不让我送你去。我看着姑姑企盼的目光,差点流出了眼泪。
我跑出去找奶奶,奶奶踮着小尖脚前后左右的张罗着。我过去拽住奶奶的衣襟,说:奶奶,我要送女儿姑去栓马桩。
没想到奶奶一口答应:送,哪能不送!奶奶拉着我兴冲冲地走进里屋。小妈和母亲正在那里说着什么话,奶奶掰着指头说,给娃回门的花固兰上每个系三块钱的算,咱去四个孙子,再加上刚子,就是五个,三五一十五,就是十五块。奶奶在算她的帐呢。“花固兰”其实是我们这里用白面揉捏的一种面塑,一个大大的圆圈上面塑着菊花、牡丹、海棠什么的,十分好看。
奶奶她们正在那里盘算着,小爸走了进来问奶奶割韭菜的弯把儿刀子放在哪里。小爸听见她们在那里盘算,站起身说:去恁多娃做啥?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那没法子。奶奶一边递给小爸韭菜刀子,一边翘着嘴说,谁让咱女儿侄儿多呢?
刚子和女儿是同辈,也是侄儿?这不是胡闹吗?就让龙儿一个娃去。小爸瞪着眼接过韭菜刀子走出门去,又从墙角扛起一张铁掀出了院子。
于是,我成了女儿姑送亲的队伍中唯一的晚辈。
我坐在了我们村仅有的一辆胶皮轱辘马车里。马车是小爷套好的。女儿姑结婚那天,却没有见到小爷。小爷准在牲口棚里呢,因为我已经晓得,我前些天看过的那匹大肚子老马就要生产了,不在白天就在夜晚,小爷在那里一步不离的照护着呢。
女儿姑坐在父亲为她套好的马车上,东张西望,心神不宁。她问我:看见你小爷了吗?
我说:他在牲口窑里呢,那匹老马要生小马驹了。
女儿姑叹了一口气:看来那马比他女儿出嫁都重要啊!又问,看见你小爸了吗?
我说:刚才看见了一下,但这会儿不晓得去哪了。
女儿姑那眉头紧一下,松一下的,脸色也有些泛白。我不知道都这会儿了她找小爸要做什么,但看她那焦虑着急的样子使我的心根也一揪一揪的。然而我们已经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远了,小爸却不知去了哪里。
黑蛋家的院子要比女儿姑家的院子大得多,靠北边齐刷刷一排五孔砖瓦窑,东面建一个敞开的瓦舍,放些农具、柴草、瓦罐什么闲置的东西,西面是厨房。厨房前临时用土坯和麦秸泥垒了一个炒炉,紧挨炒炉的是一排温炉。炒炉旁的大师傅肩膀上搭一条汗巾,将那硕大的炒瓢玩弄于股掌之中,上下翻腾,铁勺碰的锅沿“啪啪啪”山响。一排温炉上一个紧挨一个的放几口大锅:一锅豆腐、一锅粉条、一锅海带、一锅瘦肉丸子、一锅排骨和一锅油炸过的红薯丁。
显然这席面远比我家的丰盛,我家是“六大碗”,看来人家这是“八大碗”。我看着这些好吃的,禁不住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几个年轻人簇拥着黑蛋,吵闹着要黑蛋抱着媳妇入洞房。他们在洞房门前放了一条长板凳,有人翘起二郎腿,让黑蛋抱着媳妇跳过去。黑蛋咧着嘴只是笑,抱着女儿姑累得满头大汗。这样闹腾了一阵,入完洞房,主事的高喊:婚典开始,请各位高朋就坐。然后黑蛋和女儿姑开始行礼: 先在毛主席像前鞠躬,再跪到黑蛋的祖宗牌位前叩头,又给黑蛋的父母敬茶,最后夫妻互换礼物。黑蛋拿出一只钢笔递给女儿姑,女儿姑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了黑蛋。
下面的年轻人窃窃私语,看着如此娇美的新娘皆向黑蛋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有人喊:黑蛋,你那笔里有水吗!
有人喊:黑蛋,你那笔能写上字吗!
有人喊:黑蛋,你会写字吗!如果不会写,尽管言声,白花花的纸可别浪费了。
黑蛋只是咧着嘴站在那里笑;再看女儿姑,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婚礼结束,开席。女儿姑一反常态的露出了灿烂地笑容,她拿起酒壶挨桌子给人敬酒。她让黑蛋给那些年轻人敬酒。女儿姑说,你给他们碰,你要置口气,不能落怂。黑蛋说,我不落怂,我不落怂。
吃罢酒席,我们准备回家。月儿姑的父母做为媒人,在和黑蛋的父母最后交涉着什么。女儿姑趁机把我拉到一边,蹲下身子抚摸着我的头说:龙儿,你回去立马去找你小爸,就说我说的,让他不管想啥法子,让孬儿把你宝儿叔放出来,就在今儿个,一定是今儿个。
我这才明白女儿姑刚才那么急切地找小爸要做什么。我点了点头,说:姑,孬儿叔能听小爸的吗?
女儿姑说:你就这样说,我相信你小爸。女儿姑说完,泪水就滴了下来。她揩了一下眼泪,接着说,你宝儿叔被放出来后,你告诉他,让他今晚在我们上次来栓马桩看电影时,他等我们的那块大石头旁等我。
我一边用袖管抹着眼泪,一边点头。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黑蛋家。女儿姑站在一块石头上,高声喊:龙儿,记住了吗?
我大声答:记住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我相信女儿姑一定也在那里哭。我拔出水枪对着前面架辕的骡子射去,我要让它的脚下快些,我们早点回家。
我远远就看见了我们村的那条歪歪扭扭的石条坡和小爸门前的那颗老槐树。我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将下来,撒腿向小爸家跑去。我一头闯进小爸家的院子,看见小青正在和黑毛他们打蛋子,小妈在喂猪。院内屋里都没有见到小爸,我遂撒腿便往外跑去。小妈问我慌慌张张的做啥?我也没有应答。我一口气跑上了沟嘴。爷爷正在同几个余客喝酒,奶奶在收拾厨房。这时候,我才想起,还没有同爸爸、妈妈好好说几句话呢。我问奶奶,我爸妈呢?奶奶说,早走了,爸爸上山去了,妈妈进城去了。我鼻子一酸,涌出了眼泪。但我顾不得哭,也顾不得想爸妈,有使命在身,我得先找小爸。小爸显然也不在奶奶家。我蓦然想起小爸出门时从墙角拿了一张铁锨,他一定是去雨湾自留地里拾掇去了。我飞快地冲下北山嘴,向雨湾自留地跑去。
我远远就看见了那架高大古老的水车,继而又看见了小爸。他正低着头做着什么,旁边的大黄在地里撒欢儿,摇着尾巴,一会儿跳起,一会儿趴下,在它的头顶有两只蝴蝶,它们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玩耍。小爸在用铁锨扒拉着水渠,他在灌溉菜苗。我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小爸,女儿姑让你找孬儿叔,让他把宝儿叔放了。我没有告诉他女儿姑让宝儿叔晚上去栓马桩等她的事,因为我觉得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爸看了看我,将锨把儿顶在自己的下巴上,燃起一颗烟,慢慢吐着烟羽,眯着眼凝望着不远处的涝河沉思。自从小爸被夺权罢官后,他整日默不做声,除了每天拾掇自家的自留地,便是抽烟、吃饭、睡觉。
这时候,已近黄昏,涝河滩刮起的阵风在空中没有方向的四处乱舞,几朵乌云盘旋于头顶,太阳躲在云里放射着万道霞光,照耀的周围红彤彤的一片。
小爸并不回答我,也不点头,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我则急得手心里攥出了热汗。小爸连着抽了几颗烟后,将衣服搭在锨把儿的一头,不慌不忙地扛起铁锨往回走去。我们越过了他的家门口,径直走到坡下的打麦场里。两个年轻人看见他,赶忙站起。
孬儿呢?小爸问。
刚回去。有个年轻人回答。
小爸扭了扭头:去叫他。
另一个年轻人跑去叫孬儿叔。小爸坐在那里拿起一张报纸看。
没一会儿功夫,孬儿叔过来,小爸给他递过一颗烟:宝儿还安分吧?
那家伙还开枪,欲搞武装政变呢。有几颗钢沙子打穿了我的袖口,差点要了我的命。孬儿叔一说,一边比划。
小爸笑了笑:哪有一个人搞武装政变的?凭他单枪匹马,能政变的了吗?
就是,也不掂量掂量。
他只是心里有气,一时昏头。想想看,人家才死了老人,又是那么死的。你也知道他和我家女儿,现在出嫁了,搁谁头上能不生气吗?
孬儿叔低下头去。
这事不能说给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吧。
孬儿叔张了张嘴。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家女儿。
孬儿叔干笑了笑。
都是一个村的,你们又是一茬人,别积怨太深。
孬儿叔看着小爸。
现在,女儿也出嫁了,人去楼空,说啥都没有意义了。你说呢?
孬儿叔点点头。
这样沉寂了片刻,小爸拿眼直直地盯着孬儿叔接着说:
把他放了,咋样?
他如果打击报复,咋办?孬儿叔眨了眨眼。
我给你担保,保证不会。我让他给你写保证书和悔过书。
孬儿叔略想了想,扒拉了一下头发: 胜山哥,这是你开口,除了你,天王老子来都不行。孬儿叔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小爸打开了关宝儿叔的窑洞。
宝儿叔的双手被翻捆着绑在一个木桩上。小爸神情严肃地看着宝儿叔:宝儿,你知错吗?
宝儿叔看了看小爸那威严的双眼,看了看身后的我,又看了看旁边的孬儿叔:我知错。
你还打击报复吗?
我不打击报复了。
你要好好劳动改造。
我一定好好劳动改造。
你要写出书面检查、保证书和悔过书。
我写,我全写。
小爸看了看孬儿叔。孬儿叔说:看在胜山哥的面子上,今儿个放了你。如若你再打击报复,我可谁的面子都不给了。我已经请示了井冈山战斗队的领导,我有权按篡党夺权,发动武装政变就地处决你。孬儿叔猛甩了一下头发,挥舞了一下拳头。
就这样,宝儿叔被孬儿叔放了出来。
我扶着宝儿叔慢慢走到坡上。宝儿叔满含着泪水,颤颤微微地叫了一声:胜山哥!
小爸回过头看了看他,略笑了笑,没有言声,径直走进门去。
我搀扶着宝儿叔走到他的家里,为他舀了一瓢凉水,宝儿叔一口将水喝了个精光。我这才告诉他,女儿姑让他今晚在上次我们看电影时那块大石头跟前等她。
宝儿叔瞪着眼说:她要做啥?
我摇了摇头。
这女子……宝儿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急切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说:宝儿叔,你去吗,你去吗?
宝儿叔坚定地点了点头:去。
我也要去!
宝儿叔看着我瞪起了眼睛:你能去成吗?
我说:我能。你先歇歇,在家等我。
我飞跑着回到家里。在路上我已经想好了对付奶奶的办法。我看见奶奶,一把揪住她的衣襟,说:奶奶,我今晚要到小爷那里去。
奶奶:去做啥?
我说:我要看老马生小马驹呢。
奶奶:不能去。
我跺脚哭喊:我就要看老马生小马驹。
奶奶:不行,那有啥好看的,奶奶这一辈子不能提生字,一提就要吐。
爷爷从院外回来,冲着奶奶瞪了瞪眼道:看烦不烦,娃去他小爷那里,又不是去哪里。去吧,去吧,爷一会儿也过去。
奶奶捥了我一眼:不要到跟前去,别让马踢了你。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溜到西屋从蒸笼里拿了几个饼子揣在怀里,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圆月清冷,树叶婆娑,然而,我和宝儿叔的心里却是热血沸腾。宝儿叔拉着我的手,我们抄小路走到栓马桩附近。我看见了那次宝儿叔等我们的那块巨石。我们躲在了巨石后面,宝儿叔这才拿起我偷来的饼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说:叔,你说女儿姑会来吗?
宝儿叔说:既然她说了,就一定会来,她那脾气,犟着呢。
我说:你们准备偷跑吗?
宝儿叔抬起头,满口被饼子塞得圆鼓鼓的,他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显然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狗怂孬儿的事情还没有算完呢。他说
我说:你都答应小爸了。
就在这时,朦胧的月色下,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向过跑来,那定然是女儿姑。我从巨石后面钻了出来,轻声呼喊:女儿姑,女儿姑!
哎!果真是女儿姑的声音,我飞跑过去,一头扑在了她的怀里。
栓马桩听说是当年闯王李自成率领他的起义军路经此地,下马休息的地方,栓马桩也由此得名。然而它能栓住李自成的马,却没能栓住女儿姑的心。
女儿姑和宝儿叔紧紧抱在了一起。宝儿叔说:你咋出来的?
女儿姑依偎在他的怀里,边哭边说:我趁上茅房,翻墙出来的。
他人呢?
我把他灌醉了。
你……宝儿叔抚摸着女儿姑的头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亮在云中穿梭,像是在翻越一座大山又翻越一座大山,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看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得住它前进的方向。晚风迎面而来,女儿姑的长发被高高吹起,她用手狠命地抹了一把脸,突然搬过宝儿叔的肩膀,说: 走,我们走。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宝儿叔。
去哪儿?宝儿叔一脸愕然。
不知道。天下这么大,我就不相信没有我们的栖身之地。出去再说。
我听见女儿姑这样说,眼泪紧跟着就在眼眶里打滚,我说:姑,我也要跟你们去!
女儿姑过来抱住我,我们姑侄俩都哭成了泪人儿。
快走,别让人家追来了!宝儿叔这么一说,女儿姑才如梦方醒。我们又抄小路回到了桃源村。我们潜伏到小爷的牲口窑附近。窑里灯火通明。平时只是一盏煤油灯,今天爷爷拿下来他的马灯,三爷照着手电,三个老人正围着那匹老马在做什么。
女儿姑远远看着他们,扑通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语,低声道:爸、大爸、二爸、三爸,别怪女儿,女儿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实在无法生活在一起。女儿要的不是山珍海味,荣华富贵,而是两个贴在一起的心;纵使吃糠咽菜,流落他乡,再苦再难女儿也心甘。我晓得那栓马庄的明儿个肯定会来闹腾,但女儿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们保重,女儿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女儿姑说完,冲着爷爷他们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宝儿叔也跟着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抚摸着我的脸说:龙儿,姑走后你过去找你爷去。你要听话,你妈就要接你去城里上学了,你就要长大了。说完,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曾松手。最后,她在我的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口,遂拉着宝儿叔的手转身离去,消失在苍茫的夜幕之中……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描述当时的感受。我的心像被挖走了似地,一股空荡荡的失落感使我差点叫喊出来,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慢慢走进牲口窑里去,悄没声息地站在一旁。三爷抓着老马的头,轻轻地抚捋它的脖颈。爷爷高高撑起马灯,一个劲儿地喊:
使劲,使劲,使劲……
小爷满头大汗,挽起袖管在那老马屁股后面摆弄。我瞪着眼,紧攥着拳头恨不得钻进老马的肚子里,替它使一把劲儿。突然,那老马撕肝裂胆地尖叫了一声,昂头立耳,前腿用力,猛一下站立起来。爷爷欣喜地叫喊:
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我看到了一个湿漉漉的头颅,接着是前腿,接着是后腿,扑通…… 一缕热气扑面而来,新的生命诞生了。
过完这一年的春节,我随父母进了县城。回眸眺望着渐远渐淡的涝河水,渐远渐模糊的家乡,我的心不断地抽搐,那不是距离的远去,而是泪水再一次蒙住了我的双眼。
(全文完,共计74000余字)
2018年10月18日深夜完稿于临汾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