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沈虹一走,小安便忙着去结帐,四处跑了一圈,开好发票,然后去老吕家里找老吕。老吕喝了些酒,脸红脖子粗,小安去时,他正和老乔继续讨论昨天的那把牌。小安见人家谈兴正浓,也不敢打搅,耐心听他们谈了一阵,见老吕看他,方才递过票说,我刚结了一下帐,连吃的带送的一共花了28420块。
老吕拿起发票看。小安说,我刚从财务出来,人家说这发票恐怕不行。
老吕,咋不行?
小安,现在正在搞廉政,上面让坚持“四莱一汤”,花了这么多,恐怕末了审计出来又是问题。
老吕一听,满脸火气,说,你就次,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看你开的乱七八糟的,像啥?老吕轻拍了一下桌子,继续说,就一张发票,上写“爱粮节粮宣传周宣传费”不就结了?
小安一听,茅塞顿开,刚准备出门,又想起什么,说,会计说,还得附明细呢。
还没等老吕开口,老乔便抢先说,规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去打印部里开些宣传单和制作板面的费用,再去文化服务站开个收据不就结了吗?即便是将来谁检查,宣传单早发出去了,谁还再收回来数数不成?泼出去的水,谁还能再捡回来吗?
老吕看了看老乔,用手指点着他的鼻子尖说,看来你小子经验丰富,正儿八经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
老乔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伸了伸舌头说,没办法,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工作。
其实老吕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遂偏过头对小安说,就按乔站长说的办。小安点头,转身欲走,又听老吕说,以后脑子要活泛点儿。
小安走出门去,低着头有些不高兴,心里感到挺委屈,挺窝囊。
小安虽然胆小,心眼实,但刚大学毕业那阵子可不是这样,也曾抱负满满,豪气冲天,信誓旦旦要留在大城市,好好作为一把,搞一番大事业。他回来征求父母的意见,多病的母亲倚在炕头不停地咳嗽,父亲则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咂旱烟锅子,嘴上虽然应允,但看那情景,小安的心一下软了下来。他清楚,家里姊妹仨,弟弟远在新疆服役,姐姐又远嫁到了河南,自己再不回来,俩老人还真是没人照看。从那时开始,小安学会了抽烟,他的梦想和理想也随着袅袅青烟融化在空气里。他参加了家乡的干部考试,很轻松地被县教育局录用。他是学历史的,刚开始被安排到县中学教历史,没干几个月,被抽到政府办帮忙,又没干几个月,又让他去县志办工作。在那里,他了解了大量有关家乡的历史和传说: 什么尧王的避暑山庄,什么张果老的故里,什么唐王朝的家庙,什么《弟子规》传奇……二峰夕照,秦岭青岚……自己的家乡竟然有如此浑厚的文化底蕴。这也和他学的专业基本对口,小安很使兴奋,决心好好静下心来研究研究家乡的历史。但干了还没有半年,领导又指派他来粮食局工作,说是让他整理“粮食志”。小安便糊里糊涂地来到粮食局。那一刻,他的工作关系,自己到底属于哪个部门,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来到粮食局后,粮食局领导并没有让他整理粮食志,而是让他写材料,都是领导,都是革命工作,写就写吧。小安刚开始一桶大实话,材料写得总不过关。办公室主任老韩虽然不会写材料,但会看材料。他看材料还有个特点,不一页一页地翻,而是把一页只翻成45度角,削尖脑袋往里钻,这样翻几页后便不再往下看,堆着笑脸对他说,再改改,再改改。小安说,你拉个提纲,我按提纲写。老韩瞟瞟旁边的一摞上级来文,努努嘴说,上面都有,上面都有。从此,小安下决心一定要把材料写好。他开始从上级来文和有关资料中反复琢磨,看人家怎么写,如何能把人家的东西变为自己的东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材料和工作是两码事。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安终于在材料上开了巧: 我们今年工作的指导思想是: 一、二、三……总体目标是: 一、二、三……具体要求是: 一、二、三……要做到三要、三抓、一坚持,统称三三一工程……局长老邱看了很满意,说,写得不错,写得不错,材料就得这样写。你这些提法、观点很新颖,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又说,写材料将来有出息,搞历史将来没出息。又说,知道吗?你是我特意要来的。老邱的言外之意,还得小安感激他。小安干笑笑,低下头去。他听老邱在大会上讲话,那坐姿,那手势,那派头,那腔调,实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领导范儿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成的。小安坐在台下,见人家讲得抑扬顿挫,情绪激昂,头头是道,自己反倒懵懵懂懂,到底是自己材料写得好?还是人家讲得好?无论怎样,材料上总算摸出了门道,过关了,领导满意了,眼下却因了不会喝酒,挨训,不会开发票,还挨训。
环境像个大火炉,再硬的钢铁也会被融化。小安真不知道该怎样做人了。
说来说去领导的话还是一定要听的。吃一堑,长一智。通过这件事,小安从中又明白了不少东西,学到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当天下午,小安便按老乔说的,开好了发票,老吕签上“准支”二字,他遂将发票往财务室桌上一拍,这件事就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