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孩提时便常听母亲讲,我出生的那一天适逢清明节,外面下着绵绵细雨,爷爷他们祭祖回来,我正好“呱呱”坠地,爷爷在堂屋里叹了口气说,这娃生在“节”上,不好。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母亲的仙逝也恰遇到这一天。我的生日却又是母亲的祭日,冥幂之中,日月轮回,阴阳两隔。我不懂得周易、玄学之类的东西,更不知道当初爷爷说的“不好”依据了什么,这样的巧合到底有没有什么讲究。
同事为我准备了生日蛋糕,然而我的心早已回到了过去,满脑子却是母亲瘦弱憔悴的身影。
母亲一辈子好哭: 自己心里不顺或者家里遇到什么难事时,她哭;同邻里亲戚闲聊,听对方说到什么伤心事,人家哭,她也跟着哭;走在路上,遇到谁家过丧事,远眺着孝子身披衰衣,嚎啕大哭,她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流泪;晚上看电视,瞅着电视里人哭,也不知剧情她看没看懂,反正身旁的纸巾已经被她揩湿好几块了……母亲的眼泪永远都是现成的,就像一眼永不干枯的清泉,取之不尽,流淌不止。
听姥姥说,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我的小命是捡来的,都两岁了,别人家娃娃都能像小狗儿似地满地撒欢了,而我却连坐都坐不起来,母亲抱着我四处求医。他们说我患的是软骨病,其实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病,反正母亲为我输血,有两次被抽得晕死过去,最后是一名老中医用两枚火针把我扎好的。母亲在我身上遭的罪最大,流的泪也最多。姥姥说的这些我当然不会记得了。
第一次清晰地记得母亲哭是不争气的我都快五岁了,一场高烧下来竟然站立不起来。母亲背着我去医院,结果被诊断为小儿麻痹。那时候,弟弟已经两岁,被放在乡下由爷爷奶奶照看;母亲挺个大肚子,那是尚未出生的妹妹;父亲被打成了"臭老九"住在学习班。走出医院,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西北风“飕飕”地刮着。母亲不慎滑了一脚,我从她瘦弱的肩膀上摔落下来,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蹭出去老远。我哭,她也跟着哭,我们娘儿俩紧抱在一起被湮没在凛冽的风雪之中。一只大黄狗“嗷嗷”叫着向过扑来。有的狗也喜好落井下石,它一定把我们当成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了。
母亲又一次带着我踏上了求医之路。下洪洞,去临汾,奔绛县……反正只要打听到能看这种病的地方,母亲就要去试一试。我最后还是被霍州的一位老中医用针扎好的。听说我是患这种病的人中间千万分之一的幸运儿。当我直起身慢慢行走的时候,母亲笑了,却又哭了,她将我抱在怀里,把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母亲就是我的一切,我也是她的一切。
其实, 母亲流泪最多的皆因了我们这些孩子。父亲脾气不好,动辄就打骂我们,她常常因为护着我们而遭到父亲的打骂。记得有一次,我去村头水井挑水,井绳和水桶脱钩,把水桶掉进井里。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拿起鸡毛掸子便开始打我。母亲拽开父亲,横在他的面前,说,你一两个月不回一趟家,一个十三四的娃娃,你要咋!你打,你打……母亲一边说一边哭,泼妇般地将头栽在他的胸脯上。我瞪着眼,紧攥着拳头,真想过去狠狠给父亲一拳。
多年以后,父亲被调到检察院工作,时常对我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来得次数多,总有一回遇阎罗。意思是,人做坏事,不能有侥幸心理,做的次数多了,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受到惩罚。他每每讲起这个谚语,我便想起那次挨打,竟然感到浑身像针扎一般,受用至今。
母亲除了因为我们这些孩子流泪多,接下来就是因为住房了。在我的记忆当中,搬家成了我们家的家常便饭,我们从城东头搬到西头,从南头搬到北头,县城的四个角都被我们住遍了。因为搬家,因为住房,因为我们同房东家孩子打架……母亲不知流过多少眼泪。直到八三年,我们才在县城的北关村买了一块地皮。付过地皮款,母亲手里仅剩三百块钱。父亲去了山上学校。夜深人静,月亮在云中穿梭。我一觉醒来,旁边却没有了母亲,隔着窗户看到母亲躲在外面的厨房里偷偷地哭,她是怕吵醒我们。我悄悄过去,抱住她的肩膀。母亲说,若不是因为你们,妈早就不想活了。我说,妈,你要不活了,我也跟着你死。一股凉风裹带着寒气飒然袭来,把房门拍打地“哗啦啦”山响,我们的哭声被湮没在风声中,融化在夜色里。也多亏了在老家当村支书的叔父。叔父说,大家凑凑,够了。随后带了一帮村人稀里哗啦开了工。三孔砖瓦窑就这样盖成了,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母亲摸摸这儿,擦擦那儿,走路都抵着脚尖儿,深怕踩坏了地面。
自那以后, 父亲每每发了工资,母亲总是数一遍又数一遍,至少得数三遍,然后开始拿笔做计划: 还大舅家多少,大姨家多少,三舅家多少……又计划,这月电费多少,水费多少,煤球费多少,米面油多少……爷爷的胃药没有了,奶奶的红糖不多了,二舅家女儿要出嫁,邻居家谁谁要娶儿媳妇……老大的衣服破了,老二的鞋都露出了脚指头,女儿的书包拉链都拉不上了……母亲这样计划一阵,算来算去,属于自己的机动钱已经所剩无几了。直到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母亲扬着眉,眼里含着喜悦的泪说,我们总算是把饥荒还完了,我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然而她自己却病倒了。
母亲先是患的结核病,后又得了红斑狼仓,这是一种顽疾,当地没有专门的医院。我便要母亲去北京治疗,但她死活不去,我知道她是怕花钱。毕竟还是父亲了解相濡以沫的爱人。父亲说,你们就说去看点儿,她肯定去。点儿是我弟弟的乳名,当时在唐山某部队服役。我照着父亲的意思说了,母亲竟欣然点头。我的心根一紧,背过身去流下了眼泪。
弟弟在部队请假来到北京,我们陪母亲看了病,带着她爬了长城,逛了故宫,踅了颐和园,吃了北京烤鸭和庆丰包子,又在天安门前拍了照。在毛主席纪念堂,母亲用手帕将嘴实实捂住,若不是有规定,不准哭出声音,母亲定会失声恸哭一场。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说,老天爷不长眼,那么伟大的人,阎王小鬼都敢收,更别说咱们这些草民了。母亲一辈子就去过一次北京,出过那一次远门。这到成了她日后炫耀的资本,每每遇到邻里乡党,她便扬着眉,噙着泪说,她上过天安门城楼,瞻仰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等等。瞅着她那满足自豪的样子,我的心一下一下地抽搐。
发现母亲患了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当我拿到病检单的时候,犹如天崩地裂,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们瞒着她,连哄带骗地将她弄到太原。尽管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母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说,你爸一辈子脾气不好,也没有啥本事,除了那两个死工资外,活的不敢抓,死的不敢拿,但我却不怪他。外面街上警车“呜呜”地响,他的心不会跳;啥子运动来,他也能睡个囫囵觉。你们也要像他一样,人活一世就是图个安生。我若走在他的前面,你们一定要守孝道,尽孝心,好好照顾他。听母亲这样说,我们姊妹几个围在她的床前早已哭成了一片。
母亲弥留之际,对弟妹说,你瓜儿哥虽然是老大,但他小时候灾星多,瞅他总是自言自语,呆头呆脑地样子,那是小时候扎针扎的。我走后你们就帮着他料理后事吧。母亲所说的“瓜儿”是傻瓜的意思,即不是我的乳名,也不是我的小名。在她的眼里我不仅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而且还是个有病的孩子。她所说的“自言自语”,其实是我在构思某个小说情节,有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同故事中的人物说话。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为我们留下了无数感恩父母的不朽诗篇,然而人们却往往直到失去了才会真正体味到每一句诗词的深刻内涵。父爱重如山,母恩深似海,唯有置身于人父人母,饱尝了养儿育女的艰辛,历经了世间的冷暖,生活的磨难,才会切身感悟到人生的不易和父母的伟大。
母亲辛劳一生,没有享过一天清福;现在日子好了,她却走了。她的祭日,我却因了工作没能回去伏首在她的坟前,聊以盒食之飨,金箔之烧,杯酒之典,实可谓数典忘祖啊!
我朝着家乡的方向慢慢跪下身去,抬头看时,母亲正噙着泪,却带着笑,蹒跚而来……
2019年农历2月23日于襄汾县帝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