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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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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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鳖(原创长篇小说连载)第三章连载

 

 

 

  刚才赵云卿给父亲赵天铭打电话时,赵天铭所说的“违约”,其实是他为女儿规定的所谓“约法三章”,大体意思是:不准对任何人提及于他的关系;不准搞特殊;独立思考。每每出门都这几句,赵云卿早已烂熟于心。多少人羡慕什么官二代、富二代,羡慕他(她)们过着无忧无虑,不劳而获的日子,羡慕他(她)们随心所欲地想要他们所要的一切。自己除了别人谈及父亲时,心下有些微的满足和自豪外,其它的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呢?当官二代有什么好。赵云卿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偏过头看小梅,只见她正眺着窗外发呆,分明也在那里叹息。

“你有心事吗?”赵云卿问她。

“今晚的月亮好大啊。”小梅瞅着圆鼓鼓的月亮呆愣了一阵,然后说,“也没啥。就是想不明白。”

“什么想不明白?”

“你说那电力局要恁多鱉娃子做啥用。”

“那是食品,也是补品,还不是吃吗?”

“吃,一下能吃那么多吗?”

云卿哑然,自从她来到栖凤县,走进县长刘振邦办公室的那一刻,到刚才大家一起吃饭,以至于到现在,满耳朵里就没离开过这个“鱉”字,尽管她那里习惯叫甲鱼或者王八,反正是一个意思。无论怎样,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感兴趣,尤其对动人的爱情故事感兴趣,尽管自己还没有爱情。于是她开始有意转移话题:“能看的出,你很爱他。”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看他刚才,也就给刘县长他们喝了一顿酒,也没怎么动筷子。”

“你们的爱情故事一定很动人吧。能说说吗?”

小梅给云卿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呷了一口,说:“我们俩打小父母去世的早,能走到今天,真是啥苦也受过,啥罪也遭过。”小梅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那你快说说。”赵云卿有些迫不及待。

“你真想听吗?”

“嗯。”云卿不住地点头,思绪跟着小梅回到了那并不辽远的过去……

 

 小梅说,陈超的祖籍是安徽人,在这里没什么亲人,陈超也不知道父母因何原由落户到这里。他家和小梅家是前后邻居,他比小梅长四岁。从小他就带着小梅、三虎几个一起玩耍,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家和小梅一家大人邻里关系相处得甚好。在小梅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其父亲因饮酒过渡,暴死于家中。从此,陈超一家更是对小梅母子关怀备至,家里的重活、粗活皆由陈超父子自觉地承担下来。

然而,天有不测。有一日,陈超爸赶着马车去地里送粪,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响。那马涉世尚浅,竖了竖耳朵,抬头长啸了几声,开始有些不安分起来。陈超爸坐在车辕上抽着烟袋,并没在意。冷不防一只野兔惊恐万状地从地垄上跳将下来,竟落在了马的脖颈上,又一跳落在了地上,顺着路飞跑。紧跟着后面有呐喊声,几个年轻人手持猎枪追了过来,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彻底惊扰了,霎时呼啸震天,拉着马车飞蹄狂奔。陈超爸如梦方醒,赶忙急拉刹车,拖拽缰绳。这时后面又是几声枪响,那马完全疯了一般,在崎岖的山道上肆意狂奔,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在一个急转弯处,马车的外轱辘被惯力抛向了沟边,悬在了空中,紧接着整个马车都被滑到了深沟的边缘,失去重力,连马车带人翻到了几十丈深的山沟之中。

陈超的父亲就这样被这偶然的事件夺走了年轻、善良、勤劳的生命。

飞来的横祸犹如天塌了一般,给陈超家带来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村人皆摇头叹息,帮着料理了后事。不成想,没过多久,母亲突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满村乱跑,原来她思想上想不通,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精神崩溃,竟然疯了。那时候陈超才十三岁正准备上初中,见此境况为了照顾母亲被迫辍学。他带着母亲四处看病求医,母亲的病情虽有好转,却时哭时笑,时好时坏,极不稳定。这样过了一年。

有一日,村里来了个剃头捎带劁猪的男人,瘦高个,四十几,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那车轱辘的链条齐刷刷的排了一圈,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碎光,煞是好看,车把上插着一面小红旗。嘴里喊着:“剃头、劁猪喽。”那人将铃声捏得山响。

那时侯,陈超家正好也养了头猪,需要劁割;再说,他的头发也长了,需要剪剪。那人看看天色,太阳落山,夜晚行将来临,便说:“管饭,借宿,免费剃头、劁猪。”这样,那人先剃头,后劁猪,忙活了好一阵子。母亲给那人熬了玉米糊糊,蒸了几个馒头,腌了一条黄瓜。吃过喝过,俩大人在屋里攀谈。突然,还不到十岁的小梅哭喊着跑了过来,说她娘肚子痛得厉害,在炕上打滚。陈超娘吩咐陈超赶快过去瞅瞅。陈超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去,只见小梅娘身子蜷缩在一起,疼痛的汗珠子早已挂了一脸。

“送医院。”陈超不加思索,又叫了两个邻居推起平车,连夜把小梅娘送进了医院。 俩孩子在医院守了一夜,医生问:“谁是家属?”陈超看了看小梅,忙回答:“我。”医生说:“病人很可能是宫颈癌。”陈超发懵:“啥意思?”医生:“不治之症,只能保守治疗。”小梅憨憨地瞅着陈超,眼眶里噙满泪水:“超哥,娘怎么了?我要娘。”陈超瞪着眼看了看大夫,又瞅了瞅小梅:“不怕,有我。”俨然一副顶天立地男子汉的样子。其实,他也是个孩子,初出牛犊,知道什么!

实可谓祸不单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第二天一早,陈超让小梅在医院守着娘亲,自己回来准备给娘要钱,看家里能凑多少,然后再向邻里乡亲借些,先交押金,办了住院手续再说。他跑进自己家的院落,大声叫:“妈。”

屋里没人回答,他跑到娘住的屋里,没人,又到自己住的屋里,还没人,他站在院子中间喊。周围一片寂静。他陡然想起,自己的娘亲尚是病人,神智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又跑进屋里,只见自己的几件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头,衣服上扣着一个粗瓷大碗。陈超慢慢掀开那碗,下面竟然压着一沓钱。陈超见状,脸色顿然煞白,大喊大叫着跑出院子,惊动了四方邻居。大家分头追赶。陈超一口气跑了二十余里,两腿发软,爬在地上,哭得从恸天憾地到沙哑无声。几个村人后面赶来,硬是把他死拉硬扯才回到了村里。

陈超的娘亲就这样被人拐走了。他旋即间成了孤儿。

又一年,小梅的母亲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母亲说:“这是天意,你们长大后,成个家好好活人吧。百年后另择穴地,谁也不要跟了。”又对着小梅说,“要好好对待超儿。是穷是富,断胳膊断腿不可有二心。”然后用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半个银镯子,交于小梅的手中:“娘早给你念叨过,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她定还活在人世,此为凭证。切,切……”娘的腿慢慢伸直,头一歪,双目圆睁,心有不甘,万分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俩个孤儿以兄妹相称,在村人和邻里乡亲的周济帮助下,逐渐长大,在村里艰难地生活了几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梅十二岁开始学做饭,料理家务。陈超则一身灵气,犁地踩耙,春播秋收,庄稼行里样样精通。左邻右舍,四方乡亲,谁家有事更是尽力尽为,忙前忙后,热心非常。村人皆交口称赞,夸俩孩子腻人,懂事。

这一年年初,陈超对小梅说:“光伺候几亩地,不行,发不了家,致不了富,现在政策好了,咱们出去闯闯吧。”

小梅:“行。”

他们遂背起铺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桃园村,去霍县下了煤窑。陈超天资聪颖,又能吃苦耐劳,在坑下干了一年,被煤矿带班的队长看上,封了他个小队长,手下也有几十号工人;非但自己不用铲煤装煤了,而且工资待遇还高出不少。他们在煤矿附近找了一孔被遗弃的土窑,又在旁边用木头建了一个简易的伙房,俩人开始在这里过起了日子。陈超在煤矿上班,小梅则抽空就在那煤矸石堆里,在公路上捡来回拉煤的车辆抖落下来的煤块。这样省吃俭用生活了三年,小两口竟然小有了一些积蓄。

陈超说:“走,咱买个三轮跑运输。”

小梅:“行。”

他们买了三轮开始跑运输,整日来往于各个工地,穿梭于城乡之间,拉沙,拉灰,拉砖,拉石子……陈超开车,小梅帮着装车。她似乎不知疲倦,有使不完的力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头靠着陈超坚实的臂膀,竟然幸福得不能自己。

他们相继换了四台车,那车愈开愈大,吨位愈来愈高,开始拉矿,又接着贩矿,这样又过了两年,手头已积攒了不少,宽裕了很多。陈超瞅着人们纷纷上山挖矿,那心可就大了。

陈超:“咱们上山吧。”

小梅:“行。”

在山上开矿的几年时间里,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大的转折点。他们在艰苦中成长,在磨难中成熟,在挫折中改变。十年磨一剑,陈超和小梅可谓衣锦还乡,风光无限地回到了桃园村。当年那艰辛的岁月,那曾经给过他们点滴周济和帮助的父老乡亲,又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他们开始报答村人,带领家乡的人民奔小康,走致富之路。桃园村由此而改变。一路走来,有几多的泪,几多的伤,几多的苦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星斗朦胧,月光盈目,窗外的柳树在徐徐摇曳,虽已交子时,但小梅和云卿谈至正酣,早已没了睡意。

小梅问:“你多大了?”

云卿:“二十六,你呢?”

小梅:“我比你大一岁,若是过去娃都多大了。其实,我和超哥早就领证了,可就是没时间办宴席。现在摊子大了,他一天能忙死。他说把这批货完成了就办呢。他要啥旅游结婚,我才不呢,就在厂里办,把全厂全村的人都叫上,那多热闹。”小梅憨憨地眨着眼,又说,“到时候,你给我当伴娘,好吗?”

“可以呀。”云卿羡慕地看着小梅。”

小梅在那里顿了顿,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你多大了?”

云卿又说了一遍。

“你是几月的?”

“四月初七。”

小梅捏了捏手指头,想了想,陡然一惊:“呀,你怎么和我妹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是吗?”赵云卿也一惊,“真有那么巧吗?,那你妹妹呢?”

小梅蹙额凝视着窗外,柳树婆娑,圆月清冷。泪水噙在小梅的眼眶里,晶莹剔透,欲坠欲滴,世界变的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起来……

 

小梅又说,她的母亲叫李秀娥。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村妇女。而她的父亲杨坚却脾气暴躁,嗜酒如命。更无法忍受的是其传统愚昧,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在李秀娥嫁到杨家第二年,生下了头一胎,给孩子起名叫杨小梅。杨坚在外面喝了酒回来,看了看是女娃,鼻空里哼了一声:“连生个娃你都生不到点子上,白白养活几十年,给别人养了。”或许是头一个娃的缘故,尽管不太喜欢女孩,但也算接受,却每每在外面喝酒回来,就拿小梅出气。有一次,杨坚又喝了酒回来见小梅爬在炕头上哭,秀娥在伙房做饭,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孩子扔出去丈把远。多亏是冬天,娃穿得厚实,没摔出啥毛病。杨坚站在院里嚷嚷:“下一胎,你要再给我生个毛丫头,我连你带娃全都活埋了!”秀娥整日里战战兢兢,深怕自己怀上,但越是怕啥越来啥。没过多久,秀娥感到身上不对劲了。她便天天祈祷,希望给人杨家添个男丁,一来是自己避免皮肉之苦,二来是她也希望如此。尽管她知道,生男生女由不得她。临产的那天,杨坚不在家,她挺着大肚子,扶着墙叩开邻居陈超家的大门:“快,超儿,叫你娘,婶子怕要临盆了。”陈超他爹娘赶快张罗,唤接生婆、找剪刀、搭围幔,烧开水……超儿爸从村东头找到西头,跑得满头大汗才找见杨坚,喘着粗气说:“快,你婆娘要产了!”杨坚正在那里和几个人喝酒,抬起头问:“男娃?女娃?”超儿爸:“还没出来哩,我咋知道。”俩人跑着回来。随着“哇”一声啼哭,孩子诞生了。杨坚凑过去瞅了瞅,一看是女娃,瞪着眼往秀娥脸上吐了一口吐沫,摔门而出,一连三天没有回家。多亏超儿父母一直左右照看着。陈超那时整天滚个铁环逗小梅玩。

有一日,桃园村东头有户人家娶媳妇,杨坚也在那里帮忙、凑热闹。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兴头上又猜拳喝。于他猜拳是村西头一个男人。那男的喜形于色,春风得意;因为几乎在秀娥生孩子的同时他老婆刚刚临产,而且给他如愿的生了个男孩。这时侯俩人猜拳,因为杨坚出手指头不明显,到底是出的二,还是三,那人说杨坚耍赖,杨坚说自己没耍赖,俩人便争吵了起来。吵到最后,杨坚立蹬起来,把板凳攥在手里:“不服,咱单打!”

没想到那人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说:“我才不给你打哩,待日后我让我儿打你哩!”

这话实可谓盐巴潵在伤疤上,往人毒疮上捅刀子。

杨坚一下软软地坐在那里,感到自尊心受到无比巨大的羞辱。他拿起酒瓶一个劲儿往嘴里灌酒。回到家里,二话没说,从秀娥怀里抢过孩子便往外走。秀娥赶忙拉,死死拽住杨坚的一条腿。杨坚把她拖到院里,秀娥还是不放手,大喊:“救命!”

陈超父母闻声跑过来。超儿爸拦住杨坚:“咋里么这是?”

杨坚:“我家的事,你别管,把这孽种扔了,我丢不起这人!”

超儿爸:“这是啥话么,胡闹里么你。”

杨坚:“别拉我,不用你管,反正这孽种我是不要了。”

超儿爸一急:“你不要,我要!”

没想到杨坚说:“你要也不行,离得太近,日后说不清楚。又说,“要不你把你儿给我,咱们换。”

这时,陈超早已钻在母亲怀里吓的哭了。

“反正你不能扔娃。”超儿爸不再给他多讲,只是和他争夺孩子。俩人厮打在一起,秀娥趁机把孩子夺了过来,随着超儿妈带着小梅跑到陈超家躲了起来。

杨坚蹦跳着在陈超家院外喊:“这畜牲我是铁了心不要了。超儿爸,你要管就管到底,把这娃寻了人,你不能收养,咱村里谁也不能收养,谁收养我找谁闹腾,越远越好,等我回来再看见娃在我非掐死不可。”说完踉踉跄跄地走了。

秀娥哭得死去活来,蓬头污面,鼻滴和泪水浑浊在一起,手拍着大腿面子哭喊:“我这前辈子做得什么孽呀,不管男女,总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哇!”超儿娘一面给秀娥揩眼泪,一面摇晃着她的胳膊,自己也哭的像个泪人儿。

超儿爸大吼一声:“别哭了,哭顶啥用!”

   俩娘们倒是不哭了,超儿爸却蹲在门槛上抽起了旱烟,一声不吭了。

超儿妈说:“他爸,要不咱收养了吧,好可怜的娃啊。”

超儿爸:“不行,哪混球不是东西,喝两口毛尿,隔三差五来闹腾,挨得太近,恐怕一辈子生不完的气。”

这时秀娥反倒冷静了许多,说:“送人。”

超儿爸和他娘顿时一惊:“送人?”

“送人。劳烦你明儿个去邻村打听打听,要不我们娘儿三真会死在哪挨千刀的手里。我到没啥,可娃……”

第二天,超儿爸搭了馍馍袋子,开始四方找下家,挨着跑了五、六个村子,一问是女娃,都没人要,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呢。那时候,举家皆穷家,靠给生产队劳动,拿工份生活。

超儿爸随同村几位好心的乡党四方打听,又一连跑了三天还是没有着落,几个人坐在一起,谁也不吭声了。更严重的是,几天的折腾,秀娥又气又急,一惊一吓,竟把奶水也吓了回去,超儿娘化了细面糊糊一点一点地往孩子嘴里灌。

“要不,找他伯商量商量。”超儿爸突然说。“他伯”就是人称风水梁的梁三狗。

梁三狗小时候读过几天私塾,终身未娶,孑然一人住在桃园村的东头。其性情孤傲,却乐于助人,平日里博览史书,酷爱易经八卦,爻象占卜,风水玄学之事,识文断字,能掐会算。择穴地、看方位、定吉日、写诉状、拟对联、撰祭文……都去请他。方圆几十里妇孺皆知,村人无论年纪大小皆称之为梁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个时期,尽管知道他懂阴阳、卦辞,平日里说话之乎者也,但造反派的后生们皆被他的老一辈摁着,说:“老子将来死了还要靠他择阴宅呢!”只烧了几本古书,人竟然毫发未损。

这时,超儿爸提起风水梁,秀娥和超儿妈齐拍腿:“行,给娃瞅瞅,看咋个合适。”

超儿爸把梁三狗请来,从柜子旮旯里摸出半瓶烧酒,超儿妈炒了一盘鸡蛋。给风水梁敬上酒,梁三狗一仰脖,喝了,骂道:“不是人的东西!”又瞅瞅娃,“看这娃天庭饱满,五官端正,绝非命贱清苦之像。”

秀娥哭着说:“他伯,你就别寒碜了,这娃送人都没人要,还能是啥福相?赶明儿个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呢。”

风水梁砸了一口酒:“娃非送人不行?”

秀娥无奈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梁三狗叹了口气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祸兮福焉,福兮祸焉;有心插柳,无意成荫;万事轮回,有时皆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就看娃的造化吧。”咂了口酒,继续说,“既然明送不行,那就暗送。”

众人俱惊,超儿爸忙问:“啥是暗送,怎么暗送?”

梁三狗:“把娃放在路上,听天由命,随路人去捡,有缘人自会领走。”

众人皆相互观望,将信将疑。

“那把娃放在哪条路上呢?”超儿爸问。

梁三狗:“大路,那是官道,来回走的都是坐汽车的,开电蹦子的(摩托车),骑自行车的;不是有钱的,就是掌权的。兴许还能遇上个好人家哩。”

大家皆点头称是。三狗摸着小梅的头问:“这俩娃差多大?”

秀娥:“十三个月。”

三狗想了想:“没个啥信物吗?”

秀娥迷惑:“啥信物!”

三狗说:“你这辈子恐怕不行了,但娃这辈要是万一再遇见呢,世事难料啊!”

秀娥霎时醒悟。她想了想,放下怀中的娃儿,转身跑回自己家里拿了个物件递给风水梁,说,“这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嫁妆,是个银镯子,上面雕着龙凤呈祥。本来是一对,被那畜牲拿走了一只换了酒。只可惜我娘家没人了,要是有人,我也不会受这畜牲的窝囊气。”

秀娥的娘家在五十里外的李家沟。前年秋季,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这个村落,山洪暴发,造成了大面积的房屋倒塌。二十几口人遇难,其中就有秀娥的父母和哥哥。那件事当时震动很大,在地区和省报刊上都做了报道。

梁三狗拿过银镯子瞅了瞅,两只手掐住中间“嘎吱嘎吱”两下掰断。对秀娥说:“一半你留着,待小梅长大了再传于小梅;另一半裹在包娃的包裹里。”又说,“你把娃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回去给捡娃的恩人写几句话。你们先预备着,我很快回来。”

梁三狗回到家里拿出笔墨,含泪写道:

 

孩子生于一九七四年农历四月初七寅时左右。五官端正,双眸清澈,秀鼻樱嘴,发育健全,并无半点毛病。

为之下策,皆因家夫残暴,嗜酒如命,思想愚腐,重男轻女,没有人性。实在是万般无奈,无奈万般,作孽愚妇之罪过啊!

五体伏地,叩九首,行九揖,纵是头破血流,终无法报答大贵人、大恩人的仁爱之心,善良之举,扶遗之德。

恳祈大恩人、大贵人费心操劳,含辛茹苦,权当自家娃儿细心照料扶养,长大后,让她衔环结草,以恩报德,敬茶端饭,捶背捏脚,孝敬终身,不离左右。

草草几句,早已泣不成声,竟不知做何结语。作孽村妇只能祈求上苍护佑大恩人、大贵人一家,安康幸福,前途似锦,官运亨通。

另:孩子尚有一姐,比她大一年又一个月,以裹囊中半个银镯为据。日月轮回,星转斗移,若苍天有眼,祖辈恩泽,姐妹俩自会相见;世间万事皆无定数,亦可遇而不可求也,但看孩子的造化吧。

作孽村妇叩嘱!

 

梁三狗写好遗弃书折身回来,几个人已经把孩子包裹好放在一个用藤条编织的篮子里。“有钱么?”三狗问。大家面面相觑。秀娥说:“有点钱那畜牲就拿去喝酒了。”说着,摸摸身上,毛票、块票叠在一起,数了数,“我这儿只有一块八毛钱。”大家凑凑。”梁三狗说。大家齐掏身上,超儿妈从放被子的条桌最底层摸出五块钱,说:“这是超儿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娃收的挂锁儿钱,几年了,我没舍得动。”大家一起连同钢镚儿、大票、小票,终于凑了十块钱。梁三狗把钱、遗弃书和那半个银镯子用布包裹住塞在篮子最下面,出门看了看日头,说:“走。”

秀娥已经哭得不成人样,硬是要跟了去。

三狗说:“你去做啥!还信不过我和超儿爸么。

“不行,你让我最后送娃一程,我要去,我要去!”秀娥抓住篮子不放。

“唉!”三狗长叹一声,同超儿爸,三人出了门。陈超哭,小梅也跟着哭,超儿妈怀里抱着小梅,手里拉着陈超,泪珠挂坠在下巴上目送他们远去。

时令已过惊蛰,万物复生,四周的山水一派郁郁葱葱,虽略有微风拂面,但心焦火燎,脚下路急,三人早已满头大汗了。超儿爸问:“往哪条路上去呢?”三狗答:“往北,那是咱们挨得最近的一条官道。”他们翻山越岭,再无余话,一口气走了四十多里。但看不远处,一条宽敞的公路已经迫在眼前了。

三人坐在公路旁边,俩男人拿起烟袋,抽着歇息,秀娥瞅瞅篮子里的娃儿,正拿小嘴不停地咂吮着自己的拳头。那乌黑的双眸一眨一眨地,秀娥的泪珠子滚落在孩子的脸上。

“把娃放下吧,咱们躲到远处去。”梁三狗看了看秀娥。三人把篮子放好,再用路边的石头把篮子周边固定牢靠。然后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后面看动静。

公路上不时有车辆来回驶过。有四边插红旗的,有两边安装着大喇叭的,也有骑自行车的,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说笑着,有的还唱着革命歌曲,穿梭于公路之间。这中间有一辆车停下来过,像是有人在路边撒尿,凑到篮子跟前,隐约听见有人喊:“啊,是个小孩!”车上人下来,几个人围过去,指头划脚像是议论了议论,然后开车离去。还有三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驻车过去看了看,只听一个说:“咱们把娃领回去吧,好可怜。”另一个说:“不行,肯定这娃有毛病,也许是私生子呢。”还有一个在催:“快走吧,晚了耽误看电影了,今晚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会见赞比亚总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略有晚风吹起,三人皆感倒到有些凉意。再看路边,那篮子还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是一艘被搁浅在海岸边的小船。

这时,隐约听见孩子“哼唉哼唉”的哭啼声,秀娥哭丧着说:“娃饿了。我过去给娃喂喂吧!”三狗把她按住指指不远处,只见一人骑辆自行车,口里哼着口哨慢慢过来。那人路过“篮子”,没走多远却又折返回来,或许是孩子的哭声惊扰了他吧。那人搭好车子,蹲下身去看孩子,然后站起身喊:“有人么,有人没有,谁家小孩。”顿了顿,见没人应答,遂把孩子原样放好准备离去。行至数步,孩子不断的歇斯底里般的哭声,在静悄悄的公路上显得十分响亮。那人又推着车子返回到孩子跟前,又喊,“有人么,谁家的小孩,有人没有。”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足足有多半个小时,见还是没人反应,那人便把篮子慢慢提起放在后坐上,左右看自己的自行车,或许在找用于固定的绳子之类的东西。最后,一只手握着车把,一只手抓着篮子,推起车子慢慢向前走去……

三个人爬在小山丘后面,一切皆看在眼里。秀娥的身躯在不断地抽搐,嘴被梁三狗实实地捂着,身子被超儿爸一只胳膊压着。直到那人推着篮子渐渐远去,俩人松开手,秀娥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杨坚在外面过了八天才回来。见孩子被送走了反而态度好了不少,对秀娥说:“这也行,生下女娃咱就送人,直到生下男娃为止。”有时侯,杨坚喝酒回来,秀娥刚生下孩子不久,身上还不干净,他才不管这些,硬要做那事,一边动身子,一边还咬着牙说: “给老子生儿,给老子生儿!”秀娥眼角夹着泪水,心身早已麻木,任其摆布。

大约过了半年时间,有一日,杨坚在外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俩个人架着回来放在床上。秀娥倒是希望他喝得大醉,大醉人就软了,倒头便睡,倒也安省,就怕他半醒半醉,回来便折腾人。次日过了晌午,杨坚还没睡醒,秀娥过去叫他吃饭,见他还睡着,也没理他。又到太阳落山,叫他吃晚饭,还没反应。秀娥遂走近了瞅,只见杨坚爬在炕头上,两只手直直地掉着,下面有吐的一些东西,黑糊糊的也不知是啥东西。秀娥的头蒙地一炸,感到不对劲,赶忙过去叫超儿爸。超儿爸过来摸了摸身子,手在鼻子跟前凑了凑,这才发现,早已断了阳气。

 

赵云卿完全沉浸在小梅的故事当中,手里拿了一块毛巾,只是不停在揩眼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位仅比自己大一岁,命运却如此坎坷的姐姐。想想自己打小无忧无虑,衣食无忧。她庆幸自己没有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人世间难道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小梅从柜里取出半个银镯子,说:“我妈在世时一天天唠叨,说我这妹子肯定还在人世,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后生捡走了。每到四月初七这天,妈总是在桌上摆一碗长寿面。临末快不行了,才把这半个镯子交给我,到死都没合眼。”云卿一把搂住小梅的脖子:“太感人了,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又说,“你就把我当做亲妹妹吧。我和你妹妹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他们都说我们长得像,我也觉得挺像。好吗!”

“我也是鬼使神差的,怎么啥都对你讲呢?”小梅揉了揉略带红肿的双眼,把云卿的胳膊拽过来,轻柔着她的手说,“我要能有你这么个妹子倒好了。”话刚说完,突然呕了一下,她慌忙跑进卫生间,呕吐了一阵。等小梅出来,赵云卿瞪着眼看着她。小梅脸颊上泛起一缕红晕,轻笑了笑。云卿即可明白了什么意思,遂问:“他知道吗?”

小梅摇摇头:“这段时间他那么忙,忙过这阵再说吧。”

赵云卿无比羡慕地看着她:“真替你高兴,也为你们祝福。”

这时,听见几声鸡叫,窗外渐渐泛白,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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