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翌日一早,依照陈超的安排,人们按部就班,各行其是。这些年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所经历的此类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对此早已心身麻木,习以为常。但这次电力局提出的要求却着实有些出格,太出乎他的预料。这不是钱的问题,对他来说,如果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算问题。这件事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令人哭笑不得,但就连县上都没有顶住,更不要说自己一个小小的企业业主了。他了解刘振邦,以他的性格和做派,不是万不得已,他那一关是过不了的。可眼下县长刘振邦都默认许可了,那还能说什么?或许另有隐情吧。陈超不愿再往深处想,想太多了也没有用,眼下“电”才是最主要的,没有电,高楼就不会冒烟,铁就生产不出来,就要面临违约,就要……陈超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捉鳖,赶快捉鳖,时下鳖就是电,电就是鳖,鳖就是自己连同全厂三百多兄弟的身家性命。尽管自己生长在涝河边上,但这涝河里到底有没有鳖,他还真没有留心过。既然人家说了,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或许上游有,也或许下游有;无论有,还是没有,他都得试一试,这项硬指标是一定要完成的。
临走时,陈超叮嘱小梅,让她在厂里值班看电话;再陪赵云卿厂里转转,四处走走,介绍介绍情况。小梅努着嘴,低头扭动着身子不言声,想跟着他们去捉鱉,却又不好说出口。陈超冲着她们笑了笑说:“没事,一会就回来了。”然后挥了一下手,大车、小车、摩托车、自行车,皆载满着人,提着形形色色的大小水桶、铁杈、木杆等拥挤着出了厂子的大门。那阵势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倒也壮观。
小梅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这才回过头对云卿说:“你昨晚睡着了么?”云卿说:“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小梅说:“我也是,竟还做梦了,不过做的梦不好。”小梅面带愁容。赵云卿笑了笑问:“梦的啥呢?”小梅便道,梦见她和陈超结婚了,那场面煞是热闹。不知怎么转眼又有了孩子,还是个小子,白胖白胖的,一生下来竟然会玩水,在那水里扑腾,笑得咯咯的。陈超还起了名字,叫盼盼。梦醒了,天却大亮了,枕边湿漉漉的一片,方知是梦。小梅说完梦,显出满脸的愁容和不安。又说,她非常相信梦,记得前些年,也是做的梦不好。第二天,他们开着三轮去拉沙,过河时不知那水的深浅,一只车轱辘竟然陷进水沟,车顿时歪斜在那里,他们下车用力去推,把陈超的腿卡在了下面,痛得他满脸汗珠,她那时也不知怎么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用木棒将那车撬了起来。木棒扛在肩上,她憋足气坚持了十多分钟才有人过来,大家帮忙才把陈超的腿从车底下抽了出来。
经过一夜的攀谈,赵云卿早已被小梅那朴素,执着的爱而感动,被她们父辈的遭遇和他们创业的经历所感染。现在看着小梅惴惴不安的样子,忙安慰说:“梦是反的,听老人讲,说开了就没事了。”小梅眨了眨眼说,昨晚她还听见信狐(猫头鹰),呜……呜……地叫唤。现在她的眼皮还在跳。云卿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好梅姐。陈总相跟那么多人怎么会有事呢?再说了,水主财,说不定还是好梦呢。”她嘴里虽这样说,但看着小梅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却也不安起来。
小梅带着云卿在厂区里转悠,一边走一边说他们建厂的经历。看着那栋装修豪华的办公大楼,那高高耸立的大烟囱,一股满满的幸福感和自豪感又挂在了小梅脸上。那一砖一瓦,一点一滴皆渗透着他们的汗水,凝聚着他们的辛劳。
他们踅完了生产区又踅生活区,然后不知不觉地走出厂门。在一颗大槐树下,小梅停住脚,说陈超每次出门她都会在这里等他,这已经成为了习惯。有一次,陈超出去办事,那是冬天,下着鹅毛大雪。雪下得越大,她就越揪心,天黑路滑,深怕陈超开着车出事。大半夜里看见前面的车灯,她晓得他回来了,忙动身招手,脚埋在雪里麻木得动弹不得,竟然冻僵了。陈超过来将她抱进车里,心疼地掉下了眼泪。她却还冲着他笑,说:“你不在,我一个人在家呆不住么。”仿佛她的心长在陈超身上似的,身影随行,不离不弃,她才安心。
交过晌午,吃过午饭,小梅和云卿又坐在那里拉开家常。小梅说,现在富了,有钱了,但不能忘了乡亲们,她和陈超那么小就失去双亲,多亏左邻右舍的接济。她说,在村里盖敬老院,建学校都是她提议的。又说,陈超每次出门总给她买好多东西,但她即不穿也不戴。不是舍不得,而是她不愿意高高在上和乡亲们拉开距离。她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热热闹闹亲如家人。小梅说着打开柜子,只见柜子里的衣服花花绿绿的挂了一排又一排,首饰盒里什么金项链,金耳环,玉镯子等等,一应俱全。云卿看着不禁眨了眨眼说:“你好幸福,看得出,他也是十分爱你的。”小梅翘着嘴点了点头,却心不在焉地似在自语:“也不知他们捉到鱉娃子了么。唉!”小梅叹了口气,“多少年了,无论遇上多大的事情,他对我说的总是两个字,没事。”云卿点了点头,理解地说:“他还不是怕你担心嘛。”
小梅扭头瞅着窗外,看看晴朗的天空沉思了许久,突然,倏地抬了一下身子像是想起什么,两眼豁然一亮,看着云卿说:“倒不如我们也去捉鱉吧,反正坐在家里也没啥事。”
“捉鱉?”云卿一惊。
“嗯。”
“你敢捉么,我可不敢,再说了到哪去捉呢?”
小梅便饶有兴致地告诉她,距此往北七八里左右,有个地方叫“黑龙潭”。那潭位于陡峭的悬崖之下,潭水墨绿墨绿的。小时候她和陈超、三虎几个去那里割过猪草,还捉了泥鳅呢。她清楚地记得曾见过一只鱉,那鱉慢慢腾腾的爬上岸来卧在那里晒盖,却没人敢去捉,他们便一边吆喝一边用石头砸,那鱉长脖子一伸一伸的,竟没事人一般。都过去快二十年了,现在如果还在,必是一只老鱉了,兴许能抓了回来呢。
赵云卿好奇地听小梅眉飞色舞的讲那鱉和黑龙潭,禁不住也有了兴致,又考虑到她的心情。便说:“那好吧,不过,我可不敢捉。”
小梅说:“我敢。”然后拿了塑料桶和麻绳。俩人兴高采烈地向黑龙潭奔去。
陈超他们分成两组,一组逆流而上,他自带一组沿涝河顺水而下。间或里也有人一只两只地捉到几个。他们行至四十余里,放眼望去,只见河床豁然阔宽,且河水大而浑涌,河岸多泥沙而少石头,看那架势必能生鱉。原来,这是到了涝河的一个三岔口,河流至此分出两道支流。陈超不禁一喜,挥了一下手,要大家轻手轻脚,不要惊扰了那些王八崽子。众人皆挽起裤腿散了开去,四处寻找那鱉爪子印。
这时,陈超看见一长者,手持木棒,猫着腰在那里慢慢搜寻,分明也在寻那鱉迹。陈超细瞅,竟然是人称梁伯的梁三狗。
梁三狗是桃园村唯一率先步入“共产主义”的幸运者。他生性孤傲,孑然一身住在村东头。村里盖了敬老院,他却死活不去住,弄得陈超没办法,只得给他重修了房屋,生活用品皆由厂里承担,并每月供给三条烟,两箱酒。生病买药,除了享受医保、低保等国家政策外,其余的皆由厂里支付。
陈超赶忙凑过去,握住梁三狗的手说:“梁伯,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来?”
梁三狗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道:“鱉,民间乃奸佞小人之称谓,现为之,日后必诛之。”又指了指远处,“你瞅,村人知道了就都来了。”陈超晓得,梁三狗见人总先之乎者也几句。这时他极目望去,只见河岸上下,乡亲们有男有女亦有孩童,皆悄悄低头搜寻鱉迹,懂行的则下到河水之中用脚踩鱉,石头岸里摸鱉。用鱼杆钓鳖……陈超看在眼里,一股热流顿然涌上心头。
鲁三虎却坐在不远处,瞅着满河滩的男女老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里的压抑和愤懑自不必说。连日来,因了电力局掐电索鱉的事,鲁三虎胸口始终憋着一股闷气,使他浑身难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远乜着陈超,感到眼前的这位大哥,于当年开矿时的陈超,他曾经心中的英雄简直判若两人。他捡起一块石头连同怒气狠狠地抛向了远处……
鲁三虎不禁想起当年他们刚上山开矿立足未稳时的情景。那时候,人们疯一般地往山上涌,大有捷足先登,占山为王的架势,抢地盘,抢矿,打架斗殴的事情时有发生。刚开始,陈超他们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总受附近几家矿主的气,断路,掐电,超层越界,偷采他们的矿体。陈超刚开始是给人家说好话,递烟敬茶,请人家吃饭喝酒。然而犹如小孩鸡鸡,越扒拉越硬,越是敬对方,对方却越得寸进尺,肆无忌惮。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来示弱不行,必得一战,要打就必须打服;不但打服对方,还得局面可控,不能出大问题。陈超这样思忖了良久。
这一日,他们的路又被一家矿的挖掘机挖断。前面鲁三虎好几次要去闹事,皆被陈超摁着。现在陈超把他们叫到一起喝酒,也不言声,拿起一瓶一仰脖喝了个精光,然后拍了拍三虎几个人的肩膀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们不要参与。”
三虎:“你准备咋办?”
陈超:“好话咱们已经给他们说尽了,再没有好话了。”
三虎:“你一个人去?”
陈超:“是。人多了反而不好。我们的目的不是打架。”
大家皆反对:“不行,太悬。”
陈超:“我自有办法。安排好家里。”临出门又回过头,“帮我照看好梅子。”那架势像交代后事一般。
大家知道,只要陈超定下来的事情,别人再说也没用。
陈超笑了笑:“没事。”然后出门只身奔那矿而去。
陈超手持一根铁棒来到那家矿上。矿主看见陈超,不以为然,还在那里继续玩麻将。陈超说:“我那路昨天是谁截断的?”
那矿主:“是我,咋的?”
陈超:“为啥?”
那矿主:“不为啥,高兴。”然后满屋人哈哈大笑起来。
陈超瞪起双眼,从袖管里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铁棒照那矿主便是一棒,对方猝不及防,当场被打倒。众人俱惊,还没反应过来,陈超已经连着几棒将几个打翻在地,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如若公了,去公安局告我,如若私了,我在矿上等你们。”
陈超径直走了出去,行至矿门口,人家已经通过电话联系,几十个人把陈超围了起来。鲁三虎他们也不傻,知道陈超去冒险,这边也早已做好了接应准备,领着一群工人手里皆操着家伙冲杀过来。眼看一场恶斗即将发生,其后果不堪设想。陈超见状,大声对三虎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碍你们的事,你们回去。”又冲着对方的人群喊,“我不想闹事,也不想打架;我打了你们老板一棒,现在我自戳一刀。”然后,从口袋里套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大腿面子猛戳了进去,顿时鲜血直流。
众人看得真切,皆相互观望,停足不前。大家都是道上混的,谁心里都清楚,敢这样对自己下手,必是个不要命的主儿,纷纷让出一条路。鲁三虎怒不可遏,带领众人冲了过去,对方自知理亏纷纷四处逃避。陈超大声把三虎制止住,众人搀扶着他回到自己的矿上。
兄弟们皆抱怨:“刚上山时你是咋说的,有富同享,有难同当,可你是咋做的。”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陈超是怕连累了他们,更不想把事态扩大化。
陈超当下笑笑:“没事。”
自那以后,那个矿主知道了陈超的厉害,非但没有报复,反而成了朋友。
一棒定乾坤,陈超在山上站稳了脚跟。
陈超在霍县下煤窑时,三虎在县城当搬运工。有一次三虎扛着麻袋上肩,用力过猛,竟把腰给挒了。陈超知道后,专程赶回来看他并给他留了些钱。还有一次三虎母亲生病,他却跟着大车去了河南。陈超和小梅便把三虎母亲送进医院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床前伺候,细心照料。三虎回来看着陈超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超:“没事,我把你当亲弟弟。”
三虎:“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亲大哥。”
陈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上山闯闯,你去吗?。”
三虎毫不犹豫:“去。”
也是沾了政策的光,正赶上了好行情,尽管历尽坎坷,却收获满满,鲁三虎几个同村一起玩大的发小,跟着陈超风光无限地回到了桃园村。陈超给他们每人盖起了一栋二层小洋楼。一个样式,一溜排开,在桃园村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鲁三虎看着满河滩捉鱉的人群,再瞅瞅远处的陈超,觉得此刻的这位大哥让人捉摸不透,似乎矮小了许多。自从陈超开了铁厂后便时常拉着个脸,笑也少了,话也少了。当年的豪气早已荡然无存。尽管他心里清楚,他昔日的这位英雄现在摊子大了,心思重了,想法远了。但却时儿明白时儿又不明白。然而无论怎样,他打心眼里还是十分敬重和佩服他的,唯他是从。尽管他头脑简单,生性耿直,但他至少明白,没有陈超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没有桃园村的今天。
陈超是桃园村的骄傲,是他们心中的英雄。
小梅欢狗儿一般蹦跳着往前走,脸上的阴云散了,眉也开了,满眸洋溢着光彩,回头只是催赵云卿脚下快些。
云卿跟在后头望着小梅窈窕丰腴的身段,心下却很不是滋味,她感到十分的压抑、恍惚和困惑。尤其是电力局掐电索鱉的事,竟然闹得草木皆兵,全厂不安,这是她实实没有想到的。这不就是索贿吗?因何如此明目张胆?赵云卿心下这样问自己,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不愿往深处想,也懒得去想,她觉得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于她这次体验生活更不着边际。除了对此事心怀好奇,其实,对她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山峦峻秀,民风淳朴。刘振邦的风趣,陈超的深沉,小梅的善良天真,似乎已经镌刻在她的脑海之中。
赵云卿跟随爷爷、奶奶在农村度过了朦胧的童年,六岁时才被父母接回到身边,一直生活在大中城市,过着都市浪漫惬意的生活。除了写作,便是和同学、闺密们看电影,听音乐,喝咖啡,有时闲逛于各大商场之内,有时信步于繁华的街道之间,无忧无虑,浪漫洒脱,于这里实可谓天壤之别。巨大的落差,使她对眼下的一切皆为好奇,产生了浓浓的兴趣。特别是小梅和陈超他们的爱情故事,创业经历,他们父辈的遭际,小梅妹妹的身世……使她文思泉涌,激动不已,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之中,仿佛一部动人的爱情小说已经成竹于胸,呼之欲出,跃然于纸上了。至于那些王八,随之去吧。陪小梅去捉鱉,顺便看看黑龙潭,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收获,给自己带来灵感呢。想到这里,赵云卿满脸灿烂,几步追上小梅问:“还远吗?”
“快了。”小梅话刚落音,又双眸一亮,指着前方说,“吁,那不就是吗,那就是黑龙潭了。”
赵云卿循之眺去,只见不远处一道石崖势如屏障,突兀巉峻,且崖巅宛如行廊展延开来;廊下平躺一湾碧水,阳光顺着山巅斜泻而来,恰将那潭水隐于暗处;绿油油的与陡峭的石崖相映成趣,浑然天成,颇为安谧幽静;彼岸却坦露在阳光之下,白亮白亮的;则有眺不尽的树丛,丛中透出一格一格的菜地来,绿茵茵地闪着点点碎光。
观此景致,赵云卿欣喜不已,禁不住说:“好美,真是一方宝地啊!”臆下澎湃激昂,说不出的灵感顿然而生。
“快。”小梅叫了一声,撂大步子向黑龙潭岸边奔去。赵云卿跟在后头说:“难道陈总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吗?”小梅说:“他太忙,早忘了。”俩人这样说笑着,黑龙潭已在眼前了。
走近岸边,她们却坐在草丛中喘起气来。赵云卿环顾四周,激动地说:“这可真是垂钓休闲的好地方啊!看这地势险峻,气象不凡;这潭水颜色奇特,绿得出奇,看上去深不可测,哪会有王八?分明是生螭藏龙之地呢。”
小梅忙问:“啥意思?”
云卿笑着道:“就是说说不定这潭水里有条龙呢。”
小梅眨着眼:“你说世上真有龙吗?”
云卿反问她:“你信吗?”
小梅想了想:“我信,超哥就是属龙的,他就像条龙。”
云卿:“等下次,我带个鱼竿来,咱们在这里垂钓,肯定很好玩的。”
小梅咯咯笑了:“好妹子,你难道还真想钓出个龙王来吗?”
云卿说她前些天读了一本书,那书上有这么几句: 没有明君找清官,没有清官找大侠,没有大侠找神钓,不知找不找得到。说完呵呵笑个不停。
小梅好奇:“找神钓管用吗?”
云卿说:“那只是歌谣,其实世上哪有什么神钓,或许真正的神钓就在这潭水里呢。姜太公钓鱼,钓得个周王朝,那也多亏遇到周文王那样的明君。说找神钓,只不过是怀才不遇,寻找知己罢了。”
小梅懵懵懂懂,赶紧说:“姜太公不是门神吗?”
云卿说:“他是圣人,他有打神鞭,众神都怕他的。”
俩人攀兴正浓,无意间,赵云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泥丘似乎在蠢蠢蠕动,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眼再看时,竟然露出一个丑陋的小脑袋来。她噤住气轻声说:“姐,你看,那是什么?”
小梅顺着云卿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欣喜若狂,颤抖着说:“鱉,那就是鱉。没想到这地方还真有那鱉娃子呢!”小梅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悄悄过去,猛一下竟把那鱉擒住了。
放好鱉,小梅扬着眉说:“现在阳光正好,那鱉娃子多半在岸上晒甲盖呢。想必有一只就会有两只、三只,待太阳落山说不定咱们也会捉它七八只回去呢。”小梅说完便放眼左右,细瞅四周;瞅准一个地方,再悄悄过去,十有八九便将那王八擒了回来。这样过了两三个时辰,她们竟然捉了五六只了。
小梅满脸红光,愈捉愈来兴致。赵云卿则一会儿看看小梅捉鱉,一会儿瞅瞅那塑料桶里捉到的鳖,拿了树枝在挑逗那些王八崽子,站起身看着潭水,喜乐开怀:“真没想到捉王八竟然这么容易。这地方竟然会有这么多王八。太好玩了。”
正当说时,赵云卿蓦然看见有一只大大的头在那水岸下晃动,但见那头愈晃愈大,愈晃愈大,渐渐袒露出了整个身子,居然是一只老鱉。再看那鱉,形态奇特,足有盆底大小,双目闪光,脖颈奇长,甲盖硕大,呈黑紫色,上有淡黄色的花纹,且图案纷繁,酷似八卦爻象之图。看那架势是只陈年老鱉,必是一件逾世载史的活宝了。
那老鱉没人儿似地,竟然大大咧咧地爬上岸来。赵云卿看得真切,顿时大惊,忙喊:“梅姐,看你右边!”
小梅扭过头,瞅见那鱉,双眸一亮,并没有半点怯意,竟还笑了;一边笑一边折身去逮那只老鱉。
那鱉发现有人要擒它,遂扭头往水里跑去。小梅转身在后面撵,刚撵几步,两只脚便陷进泥潭之中,再拔出来,竟只剩下两只脚丫子了。她却也全然不顾,只是瞪着眼死追那鱉,不曾想双脚却愈走愈艰难,愈走愈艰难,迈至数步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赵云卿站在岸边看这情形,感到有些不大对头,忙跺着脚喊:“梅姐,梅姐,别追了,快别追了!”
小梅也不睬她,揩揩头上的汗珠,咬着牙,双眼死盯着那鱉,一步一拔地往前走。不觉间,她感到脚下如履淡淡薄云,在款款下坠,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两条小腿早已陷入淤泥之中;在看那鱉,就在咫尺;晃动两腿,已经被淤泥吸住,无法动弹。小梅双眼霎时露出凶光,用尽浑身力量,一头扑了过去,伸直手臂猛一下实实揪住那鱉的后爪,然后欣喜地高喊:“云卿,鱉,好大的一只鱉娃子呦!给,接着。”小梅一边说一边奋力将那鱉抛向云卿。
赵云卿这时也全然忘记了胆怯,过去一下摁住那鱉,没成想那鱉竭力反抗,居然咬住了她的手指头,云卿“啊呀!”尖叫了一声,抽手时鲜血已经渗露出来。她并没有感到疼痛,她也顾不得疼痛,遂将那鱉往水桶里塞。桶口太小,塞不进去,她头也顾不得回,高声喊: “梅姐,桶里装不下!”
“用绳子将它的爪子捆住,拴在树上。”
“哦!”
赵云卿一只膝盖跪在鳖背上,将它实实压住,拿起绳子绑住它的一只爪子,再把另一头栓在旁边的树上。拴好那王八,她一边揩着汗一边起身回头看小梅。
“天呐!”赵云卿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身子顿时凉了大半截儿,站在那里惊呆了——只见可怜的小梅身陷在淤泥之中,已经快埋到腰间了。
这一瞬间的变化,猝然把赵云卿给震懵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动了动眼镜架子,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顿然明白,小梅怕是踩进淤泥了。她需要冷静,她要快速做出决断,小梅离她太远,如果自己过去拉,同样也会陷进去,等于送死。她开始用力拧旁边的树枝,一边拧一边说:“梅姐,你可能踩进淤泥坑了。别怕,别紧张,你别动,千万不要动。”
小梅却说:“那鱉娃子你拴好了吗?”
“别管鱉了!”赵云卿拧下一条树枝,然后尽可能靠近小梅,把树枝的另一头抛了过去。小梅伸手去抓那树枝,尚差一米左右,那身子却明显又下沉了不少。赵云卿倏然明白,看来这样不行,还是不能动,身子越动就越下沉得快。她蓦然想起面积越大受重力越大的原理;又想起刚来时远远看见那片菜地间隐约有个菜棚,想必那里或许有看菜园的菜农,即便是没有菜农,菜棚里也会有门板或者木板什么的。
“梅姐,你不要动身子,千万别动,我去找木板,叫人!”赵云卿一边高喊,“救人啊!”一边疯人般地向菜地奔去。
她边跑边喊,一口气跑到那菜棚跟前。棚内有一老农正裸露着身子闭目午休。赵云卿也全然不顾,大喘着粗气,没命地推搡老农:“大爷,快醒醒,救人,救人呐!”
老农甘梦初醒,一听有人陷入了黑龙潭,惺忪的眼睛豁然一亮,二话没说,背起身下的木板便往外跑,边跑边说:“好憨娃哩,到那地方耍啥去了,那是百年老潭,里头兴许啥东西成精了。那水里泥里,光我就救过好几个娃娃的小命呢。”
等赵云卿他们返回来时,再看小梅,留在世界上的仅剩两条胳膊和一颗头颅了。
赵云卿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两眼发黑,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那老农动作老练娴熟,将那木板用力一抛,不前不后,恰落在了小梅的附近。他揪下几条树枝攥在手里,一头爬进泥泞之中,双腿叉开,膝盖着地,弓腰翘臀,宛如一只老鱉,几下爬上门板,抓住小梅的双手慢慢将其拽了出来……
小梅已经昏死了过去。
赵云卿一头扑过去,也顾不得哭,只是没命地喊:“梅姐,梅姐!”
“这娃咋有恁多血?”那老农瞅着小梅糊满泥水又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双腿,问云卿。
赵云卿蓦然想起小梅怀有身孕,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老农摸了摸小梅的脉搏说:“别哭了,那有啥用,这娃只是胸闷,憋压加紧张昏过去了,快送医院,这里距乡医院就八九里,快走。”
俩人遂抬起木板,朝着乡医院奔去……
小梅并没有死。经过医院的抢救,她慢慢睁开了双眼。
赵云卿已经给陈超和刘振邦分别打了电话。陈超带着捉鱉的队伍已沿涝河跑出去六七十里。刘振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瞪着眼问云卿:“咋回事?”这时小梅已经醒来,虽脸色苍白,却冲着刘振邦面带微笑。
赵云卿把刘振邦拉到病房外面,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并把小梅身怀有孕,因此流产的事情告诉了他。
“什么?”刘振邦大惊,呆呆地看着赵云卿。
赵云卿满脸泪花:“怎么办?”
刘振邦燃起烟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梅子怀孕,陈超不知道?”
“嗯。梅姐醒来知道情况后,先是哭,又说陈总脑子里事多,不让他分心,又一再央求我和大夫不让告诉他。”
“先看病,这件事以后再说。”刘振邦走进病房,握住小梅的手,“超子不是让你在家看电话吗,你乱跑个啥?”
小梅淡淡笑笑:“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刘振邦出门去了院长办公室:“什么情况。”
院长受宠若惊,没想到县长竟然会亲自来到他这个小医院,赶忙站身回答:“淤泥挤压到胸部,带有重伤寒,主要是受了惊吓。”
“她有身孕,是不是真的。”
“是的,当时就流产了。正在输血,唉!”
“此事保密。”刘振邦指着对方的鼻子,“交代你的人,对谁都不要讲。”
“好的。”
“用不用转到县医院?”
“目前不用,我们已经做了治疗方案,输几种液,估计休息两天就好了。”
“不可大意,用最好的药。”
“好的。
太阳行将落山时,陈超领着捉鱉的队伍凯旋而归。人们晓得此事后纷纷过来探望,顿时小小的乡医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陈超风风火火闯进病房,看着小梅半天没有言声。小梅身子虚弱,脸无血色,瞅见陈超强撑着想坐起,那眼里噙着泪却含着笑。他的血脉因了捉鱉而血染于黑龙潭之中,她觉得对不起他却又不能告诉他。
“给人家凑齐了吗?”她说
陈超攥住她的双手,既心疼又有些气:“让你在家呆着么,你跑去做啥!”
三虎、马副厂长、周主任几个进来,先问候了小梅,然后大家开始统计鱉数。陈超问:“咋样?”
周主任:“差不多,基本上完了。”
陈超:“啥差不多,基本上。差多少?”
周主任:“连我们捉的带马厂长收购的,299只”
陈超:“差一个能咋?赶快送去,让他们马上送电。三虎回厂里组织人,连夜开工。”
这时,小梅说:“咱们头都给人家叩了,难道揖拜不了吗;哪有能盖起房子,却上不起瓦的道理。我还捉了几只呢。”小梅说完,抬头看云卿。赵云卿瞪着双眼顿时愕然,这才想起,刚才只顾救小梅,那些鱉娃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云卿看着小梅,小梅看着云卿,大家正在那里发懵,病房的门慢慢开起一条缝隙,接着伸进来一只干瘪瘪的老手,一位长者手提一只老鱉进了病房。赵云卿看得真切,忙过去拉住长者的手给陈超介绍:“就是这位大爷救了梅姐。多亏他老人家了。”
陈超赶忙同老人握手,让座敬烟。
云卿看见长者手提的王八,便说:“大爷,我们捉了六七只呢,那几只呢。”
长者道:“憨娃,瓮里都藏不住鱉,还说一个塑料桶吗?早掀翻跑了。多亏这只用绳绑着,没有跑掉。”
陈超拿过那鱉,又无意间看见墙角里,小梅换下来的那糊满泥泞的衣服,梅子在泥泞之中挣扎的情景仿佛浮现在眼前。连日来的憋屈、火气仿佛一下喷泄出来,他将那鱉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没成想那鱉三两下翻过身子,竟然伸长着脖子向陈超扑来。陈超又要拿起来摔,小梅说:“算了吧,拿去还能凑个齐整,迟早是个死,日后还不知吃进谁的肚子里呢。”陈超看了看小梅,突然有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他一脚踩住那鱉,顺手拿起水果刀,在那鱉甲上草草刺了“黑龙潭”三个字,然后交给周主任:“这下齐了,快送过去。”
刘振邦的秘书小王把陈超叫到院长办公室。
刘振邦:“纯属意外。”
陈超看看他,又看看院长:“要紧吗?”
院长:“不要紧,主要是在泥水中受到了惊吓,有点伤寒感冒,身体虚弱,吃点药,输点液,休息两天就好了。”
刘振邦看了医生一眼,转过身对陈超说:“情况有些变化,我刚得到消息,车皮申报计划非得在每月五号前报到省厅,迟了就排不上号了,就得等到下个月。我们可等不起,你明天就动身去省城吧。要灵活机动,见机行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了一下口气,“放心,梅子,还有家里,有我呢。”
陈超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两个男人并没有把小梅的病情当回事,更没有从思想上引起重视。